柳時清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他不算是個好人。
至少,不是一個典型的好人。
前世他沉疴纏身,拖着一具風中殘燭的病體還要硬撐着堅守長青山,最後以身殉道,在他看來,隻是他的選擇,不是他的犧牲。
裘輕對他有知遇之恩,傳道之情,他把他留給了長青山,所以他這麼選。
他的一生活得沒有多痛苦,但也沒有多快樂。所以一開始,他并不想給洛宣太大的壓力。
他自認并不算一個多麼合格的師尊,洛宣也沒有必要回報他什麼。
他本來想,很多事情都可以在他這裡完結。
萬物皆有興衰,長青山也是一樣。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洛宣走出去,或者說,長青山的所有人都可以走出去。
——那把劍困住了太多人。
柳時清前世之所以一直閉關,除了因為自身的傷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想毀了無易。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縱使翻雲覆雨如長青祖師,也一輩子都沒有做成。
前世時,洛宣入魔這個消息其實并沒有讓他多麼生氣。甚至冷靜下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多少讨伐他的立場。他沒有對不起誰,這隻是他的選擇。
真正讓柳時清生氣的,是洛宣盜走了無易。
他一輩子的苦心經營,很可能因為洛宣這個舉動毀于一旦。
無易一旦失控,整個長青山都會為了鎮劍喪生。
他很早就明白他剩餘的生命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做多少事了,他隻想做成這一件事,結果洛宣來了這麼一出。
這讓他非常生氣,甚至沒有什麼理智來思考其中的關竅。
他理所當然地以為洛宣之所以會盜劍,是他還不夠明白無易的重要性。
因此他在今生,和洛宣講了很多很多。
關于他,關于長青山,關于無易。
他其實早就該講了。
洛宣一向很懂事,如果他什麼都知道,他一定不會犯錯。
隻是他不夠幸運,沒有人引導他,最後還要承擔欺師滅祖的罵名。
柳時清沒有想到的是,原來他死後,才是洛宣一生噩夢的開端。
原來無間魔界的火海從未平息,原來千嶂城的血雨一直沒有停,原來洛宣從來沒能走出去。
洛宣披頭散發,雙目無神地緩緩行走在千嶂城的屍山血海之上,血雨打在他身上,順着臉頰往下流,他手裡要握不握地拿着無易,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迹,映出他走過的路。
柳時清站在他身前不遠處,他已經看了太多洛宣窮途末路,生不如死的場景,自己卻一次次什麼都做不了,心境一度搖搖欲墜。
就在他以為洛宣要一如既往地穿過他透明的身體時,他忽然眨了眨眼,眨掉了幾滴眼睫上的血滴,眼睛裡閃出一點細碎的光,轉瞬即逝。
他停在柳時清面前,很突然,很突兀地,笑了一下。
他問:“師尊,你怎麼來了呀?”
……
完了。
柳時清聽到自己心境驟然崩塌的聲音。
轟然卻無聲。
昭示着他的潰敗。
“我來……”柳時清看着他,感受着自己的身體漸漸變成實體,打在洛宣的血雨也打在他身上,“帶你回長青山。”
他說前半句的時候,洛宣很安靜地等着他把話說完,聽到“長青山”三個字,他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輕聲說:“師尊打算怎麼把我帶回去呢?”
“我……”柳時清一時語遏,洛宣卻已走上前一步,反手握着無易遞到他手心,劍尖對着自己。
“我也好想回去啊。”他悶悶地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是活着是不是不行?”
不是的。
不是的。
你要活着。
你必須活着。
柳時清握着他遞過來的手不讓他抽走:“可以,怎麼樣都可以,你想回去的話,怎麼樣都可以。”
“真的嗎?”洛宣眯着眼笑了笑,像是聽到了什麼很美好的謊言,“原來師尊沒有想讓我和你一起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