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辰雙唇都繃緊了,卻聽林兆之又從鼻尖輕笑出聲:“怎麼吓成這樣,我的确是要去的。”
林兆之吹滅了案邊燈,從書案邊撤了出來。他身上的白衣還穿着,手裡已提起夜燈。燈朦了他的面,祁元辰隻能聽到林兆之幽幽之聲:“祁大人年紀輕輕登了高位,難免氣盛。言行舉止間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情。”
祁元辰心頭慌亂沒散,又被林兆之這句話勾起了奇怪:“哥哥?”
林兆之不停腳步,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祁元辰一人被晾在書房,心中将他的話過了又過,一時沒了頭緒。
書房内的燈滅了,廊下亮起一盞暗燈。
秋風吹啊吹啊,吹得燈籠幾欲明滅。
祁元辰追上前:“哥哥方才所言,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做錯不敢說,祁大人如今正是陛下親提的大将軍,錯得自也成對的了。”林兆之走在前頭,昏黃光暈隻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和微微拂動的發梢。
祁元辰看他,卻怎麼也看不清這張臉。
林兆之提燈的手依舊穩定如常,聲音也如往常般溫潤。隻是祁元辰聽了,隻覺得心底發涼。
他站在不遠處,廊上燈籠中的光輕輕打在他的臂膀之上。秋意泛冷,他的腳被這冷意絆住了。
林兆之離開的場面像是他午夜夢回時會無數次夢到的場景。
林兆之背着身,隻看聞其身影不見其面。
而後夢裡下起大雨。
雨又将他帶入了父親下葬那日。
林兆之頓步,回頭看他:“京中不平之事衆多,又遭了這麼個人頭慘案,你初升大将軍,京中有多少眼睛盯着你的尾巴看,你不是不知道。今日在兵部,你說什麼讨賞結親...”林兆之的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你可知兵部主事是誰的表親?”
祁元辰搖頭。
“他是蔣家三房夫人的遠房表親,時時刻刻都在和蔣家通着氣兒。”林兆之提燈的手往上擡了擡,燈照出他的臉。
那兩腮的肉因太過清瘦而消減下去,皮骨貼合。又遭了夜裡的冷風一吹,吹得林兆之更形似骨削。
“你若是嫌我林府門前太過清淨,就請打道回府吧。”
祁元辰這樣密切的來往林府,難免不會被人覺察到些什麼。
林兆之的衣袖被風吹起一角,他神色無情:“今夜過後,你别再來我府中。”
祁元辰心頭一緊,本要辯解幾句,可喉間就像是被堵了棉花,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哥哥說得對,是他一時忘形,險些忘了京都不是西疆。
他沉默許久,看着那道身影,開口卻是在問:“壽誕過後我便不該留在京中,你對着這麼群披皮鬼,還會記得好好養病嗎?”
林兆之沒回答,他的衣服比常人更厚些,可即使衣服厚,人卻依舊單薄。
蔣老夫人的壽誕于一周後。
他們這些因赢了仗而回京的武将參加完壽誕便也給離開了。
蔣家老夫人甚少這樣大操大辦過壽誕,一來是之前大晉總受天災,國庫都空着,他們再大辦壽宴就是給人當靶子使。二來是蔣老夫人信佛,素不愛鋪張浪費,往年都在府中小聚一番便算過了。
今年說是壽誕正趕上邊疆捷報,又是六十歲整的壽辰,這才大辦一場。
京中五品之上的官員皆收到了請帖,去與不去,大家都有定數。
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兆之要去,祁元辰也要去。
燭光明明滅滅,兩人之間的走廊處有月光灑下。
倆人不是為了一個理由去的。
良久,林兆之才說:“擔心這個?你買通小蝶,我的一舉一動你怕是比我自己都清楚。”
“…”
祁元辰覺得自己的心髒都漏了一拍,一時連呼吸都忘了。
果然被發現了。
不知怎麼,祁元辰居然覺得松了口氣。他幾步走近,低聲哄道:“是我混賬,隻求哥哥能保重自己身子。”
“有蘇木在,左右死不了,拖着這麼副殘軀活着,我命硬的很啊…”林兆之聲音低了下來,眼尾紅痣閃在光裡。湊近看他狹長的眼,從眼中隻能看到一片冷色。
他說得語氣毫不可憐,祁元辰甚至從中聽出那麼一點得意。
“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林兆之臉上有了笑意,“祁大人有什麼不放心的。”
祁元辰順從的俯下身,幫林兆之揪緊有些開了的衣口。
他鼻尖就在林兆之頸邊,微一錯臉便能碰到他脖頸處那處已經愈合的疤痕。
“可我病了。”祁元辰輕聲說:“我病得好重。”
林兆之道:“蘇木就在府中,身子不适同我說沒用。”
“相思無醫。”祁元辰溫熱的唇瓣輕啄在那處傷痕,他的呼吸噴灑在林兆之發間,叫林兆之染上了溫熱。
收買小蝶他為得不隻是盯林兆之有無好好吃飯休息,那藏在黑暗中的隐秘想法就連他自己都不肯承認。
林兆之太有主意了,想瞞過他實在簡單。雖說他将自己稱作與他們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可他究竟是螞蚱還是那截繩索。
祁元辰不敢深想。
就算知道面前人多麼會演戲,會騙取自己的信任真心。
祁元辰依舊生不起來氣。
胸膛的心跳震得人呼吸都急促起來,他鼻尖滿是林兆之的味道,心再無安甯之日。
正如他初入京時再遇林兆之,就算心中清楚兩人并非一路,可依舊抑制不了心中躁動。
愛恨痛苦。自他離家後,父親、母親、阿姊皆離他而去,最終留給他的隻剩空憶。
虛無缥缈的記憶中殘餘着半分蜜糖,靠着這半分,他從屍堆裡爬出來。
愛極便生恨。
他恨啊,恨來恨去隻恨到自己身上。
恨自己為什麼沒本事,連留住他們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所以再見林兆之時,他将這股恨轉移到林兆之身上。
他恨他不仁,恨他言笑晏晏,竟隻肯分他半份目光。
可是這股恨在心尖滾了又滾,滾到最後隻滾成愛。
祁元辰俯着身,脖頸處分明空無一物,可他卻覺得脖上有個鐵鍊,而鍊子的另一端被林兆之牽在手裡。
林兆之哼笑一聲,并不避開。手中提着的燈柄頂到祁元辰震動的胸膛,掌心握着燈柄,也不自覺跳動兩下。
風吹來黑雲,遮蔽了月色。
蔣家老夫人壽宴操辦盛大,名流之士來往于賓客之中。
林兆之的賀禮是一尊玉觀音,巧匠雕刻細緻,觀音面彎眉垂眼,手中撚着一支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