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雪冥頑不靈地吐出兩個字:“不給。”
琴女眸中泛出笑意,她擡起纖手撫上自己的如玉臉龐,道:“天底下最好的畫師曾對我言說,若能将三分長短(1cm)畫出十溝(10∧33)層數,才能謂之畫境的入木三分,我也覺得此理甚妙,人頭寬四寸三分至五寸六分,膚厚二厘至一分三厘。”
琴女對甯雪笑道:“你猜,畫完我的臉需要幾層?”
甯雪眼神一恍,身前十丈方圓外的天地蓦然被一種奇怪力量定格,在她十丈之内的江水仍在緩緩流淌,在她十丈之外亭中琴女卻是變得靜止不動。
“這是什麼困人的新花樣?”
謝瑾初走出十丈,看着空無一物的半空,試着伸手探去。
一股堅實的紙質觸感穿入她手心。
謝瑾初又伸手拍了拍這個硬得像牆一樣的地方,回答她的是一陣邦邦的回響。
謝瑾初沉默一會,伸手一下就從半空撕下大概半個指甲蓋厚的紙張,目光登時驚住。
她手上的紙好像不止有一層……
謝瑾初随手一抛,手中畫紙霎時消失得無影無形,她肉眼根本看不到它們的存在。
“……”
謝瑾初瞅着似乎是空蕩蕩的手心,又伸手從前方撕了幾十下也不見底,絕望攻心,擡腳走到附近一株還沒有被定住的樹下蹲好。
她等會就把骨币給出去吧,逃命要緊。
甯雪觀察了一會周圍發生的變化,走出十丈之距,毫不費力就從半空撕下一分厚的紙張,但在江邊石堆時,卻用了許多力氣才撕下薄如蟬翼的一片。
撕下不同位置的力量有所差異,假設她能單單撕下繪成這江石之畫的一張紙,所需力量或許微不足道,但若是她想直接撕下十溝層數的三分厚紙,所需付出的力氣恐怕難以估計。
甯雪心中贊歎。
能将三分之長展現出十溝層數的山河道圖,不愧為浩然宗的鎮宗之寶。
甯雪想着,内心又輕輕一歎。
若是這異變範圍超過五十裡之距,她就不能用平安扣直接傳送出山河道圖。
因為傳送到紙裡真的會被壓成薄餅的。
甯雪眼神未亂,一縷輕風悄聲牽動她的發絲。
停滞在她不遠處的江水蓦然重回動态,琴女也動了起來,再次問道:“你是想要生路,還是死路?”
甯雪伸手探向朝她遞來一縷輕風的前方,果然還是堅固的紙質。
甯雪擡頭看向琴女,拔劍出鞘,道:“我隻要我自己殺出的生路。”
琴女悅聲道:“好,我給你三分千層之數,你可以自己去找你的生路。”
甯雪身前的天地須臾化為一張豎立的白紙,琴女武人紛紛消失,改而換之是一條人影撲上紙面。
甯雪瞧見一位武人在她面前雙手高舉長刀做出下劈之姿,手臂一揚,即刻揮劍迎去。
劍影甫一貼近紙面,圈圈水紋在紙上泛起,置身于外界的甯雪揚劍觸上畫在紙面的一把銀白長刀,眼前豎立于天地的紙牆猛然将她納入其中,一聲刺耳的金鳴霎時在她耳邊撞出。
叮。
長刀與劈來的劍刃铮聲交碰。
甯雪進入與武人同一層面的畫中,她雙眸映着勾畫在刀身邊緣的墨線,五指握緊劍柄全力往下一壓。
長刀顫動數下,幾道裂痕在寸寬刀身上生出,半截刀刃驟飛。
甯雪即刻變換劍勢,手腕稍稍往下一轉,一道霜白劍光映亮武人面目,立時從它的脖頸一路劃下腰側。
被斜斬成兩半的彩墨澆了一地。
武人嘭聲倒地,從傷口冒出的股股彩墨很快就在身下聚成一灘。
一痕彩墨從武人身下溢滿而出,流至附近默聲出現的一張畫紙下,頃刻就浸染了一位雙手高舉着一把長刀的武人的靴底。
甯雪手中靈劍微晃,她詫異地看着紙面上與倒地屍體模樣一般無二的武人,長刀倏然從武人頭頂劈下。
甯雪提劍踏步,蓦然又被眼前畫紙吞入腹中,劍鋒如風馳電掣般再次往前橫掃而去,一截斷刀和一團彩墨登時同時重重落地,一具無頭武人倒地,又有一張畫紙在她前面生出,紙面再度現出一位武人舉刀揮砍的畫面。
甯雪眉心微擰,繼續執劍迎去。
刀劍之聲在這片天地響徹不斷,紙上武人随着将地面灑落的一灘又一灘彩墨,額頭與鼻尖的肌膚似乎被漸漸削去,部分血肉開始在臉部裸露。
但在第十張畫紙出現時,武人仍是固執不變地高舉長刀,揮臂劈下。
铮。
甯雪雙手握緊靈劍往上砍去,長刀一如既往被她砍斷,武人身子向後退開一分,她腳步一踏,劍尖徑直朝其腹部送去。
一道矛影忽從武人腰側穿來。
甯雪大驚,腳步往右一拐,身形立刻退到側方避開捅向心口的長矛,眸光緊盯着武人身旁探出的一道矛影,飛速牽動體内的雷靈力。
數記長雷嘩然從天而降,矛影霎時沐浴在雷光之中。
“竟然還有……”
甯雪話音忽被駭得一抖。
雷光散去,一把長矛與焦黑屍體在執刀武人腳邊倒下,畫紙再度出現,一位執着三丈長矛的武人走出紙面,走到執刀武人身旁與其并肩而立。
甯雪眼睑一跳,紙面忽又被抹上暗色,一張張臉影層層疊疊從下至上快速堆滿白紙,宛若一面密不透風的通天黑牆在兩位武人身後蓋出,似有無數視線向她窺來。
甯雪被吓得癱倒在地。
“還打嗎?”
琴女慢步走出漆黑紙面,問道。
甯雪不再嘴硬,雙手立馬捧出一枚骨币,連連搖頭。
“人貴自知。”
琴女滿意颔首,将她手上的骨币連同在一旁努力半天也沒能入畫幫忙的謝瑾初拿出的骨币牽引至掌心。
周遭天地忽而陷入無邊暗色,一行丈寬白痕從兩人腳下生出。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出口。”
琴女随口說了一句,便踏入暗色消失。
甯雪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大哭。
謝瑾初走到甯雪身邊扶她起來:“對面人這麼多,你打不過也正常。”
甯雪臉上水靈力凝成的眼淚流個不停。
“秘境天材地寶這麼多,就算不去遺迹,也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謝瑾初苦口婆心地勸着,一句意味不明的平靜話音倏然傳入她的腦海。
“我留在骨币上的靈力停下來了,離我們不到五十裡之距。”
甯雪單手撐在白痕邊緣外的堅實暗色,眼淚驟止。
謝瑾初呆住。
甯雪擡手擦幹虛假的淚水,腕間平安扣亮起,傳音道:“你想和我去拿回骨币,送幕後之人一條死路嗎?”
*
“道圖裡的骨币全被我們搶到了!”
七位浩然宗修士聚在一塊,手拉着手大聲歡呼。
山河道圖乃是他們浩然宗的祖傳法器,宗門師長暫時拿不回掉在秘境裡的顔料,就對它設下禁制,既不許它将秘境的任何存在納入顔料,也不許它踏入遺迹。
但這也攔不住個别弟子智深财厚,暗中請來煉器大家煉制出能解開此類禁制的法器。
“既然秘境裡有祖宗在,我們怎能不求不搶?”
浩然宗修士們瞅着身前懸浮的七枚骨币,爽朗大笑。
山河道圖内有畫景無數,神異非常,雖被秘境壓制了大部分威力,但也不是任何築基修士能夠匹敵的存在。
他們深知隻要掌控此寶,便能縱橫秘境無敵手。
所以他們一注意到遺迹骨币出世,就将山河道圖顔料鋪滿整個森林,而後驅使無數畫中武人奪下落入道圖内的七枚骨币,數量剛好一人一個。
反正玄牝秘境法則特殊,山河道圖異常的事迹被人捅到外面也能推脫緣由,法器在九天後也會自行報廢。
如此,他們便可在秘境興風作浪,肆無忌憚,甚妙,甚妙呀!
“祖宗在上,請再受某人一拜。”
浩然宗修士齊齊奔至琴女身邊,雙手交疊在胸前,躬身行了一個天揖之禮。
祖宗比宗門師長好一百萬倍,願意大開後門,毫無保留地幫後輩搶骨币。
琴女擺擺手讓這群年齡沒有自己零頭大的弟子起來,突然心神一動。
嗯?
琴女暗中察覺有兩人在通往出口的路上憑空消失,原想做些什麼,突而回憶起其中一人腰間挂着的一枚螭龍玉佩。
總感覺再出手的話,她會在不久的将來橫死秘境。
琴女笑了笑,隻出聲提醒了兩個字便消失無蹤:“小心。”
祖宗先走一步了。
衆人愕然,身後頓時響起一聲腳步聲,一股冷意莫名浸入神魂。
甯雪的身形現于此方空間,眼瞳中清晰映出七道神魂,立時執劍往前一劃。
衆人反應不及,腦袋頃刻爆裂出穿透神魂的刺痛,四肢百骸紛紛發顫不已。
“囚!”
謝瑾初語炮連珠,一連飛速說了七個“囚”字,衆人蓦然又無法動彈。
“祖宗救我!”
幾位浩然宗呼喊,然而周遭空間卻沒有半分異動,隻餘衆人姿态扭曲地定在原地。
甯雪走到飄在半空的七枚骨币前,看了一眼在其中一枚骨币上帶着她靈力到處亂跳的灰白火星,伸手将其一把薅走。
一位浩然宗修士見她動作,心中來不及為沒有及時分贓的輕率之舉後悔,怒然脫口而出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甯雪塞了三枚骨币給謝瑾初,道:“你們搶了我的骨币,我隻是再把它奪回來,順帶拿點利息而已。”
浩然宗修士一愣,随即嘴硬狡辯道:“胡說!我在秘境從來沒有見過你,這些骨币都是我們撿來的。”
“浩然宗明明承諾過山河道圖不會主動攻擊人,但現在禁制卻意外失效了。”
甯雪垂眸掃過這人發冠上的魚鶴紋路。
“這不是因為浩然宗根本沒有設下禁制,故意欺瞞進入秘境的外宗修士,就是另有其人對山河道圖做了手腳。”
甯雪道:“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還是因為什麼原因,山河道圖生有靈性,就算禁制被解除,尋常人也難以策動,唯有你們這些進入秘境的浩然宗修士與它關系匪淺。”
幕後黑手是誰,她早就在琴女驅使武人攻擊她的時候猜了出來。
浩然宗宗主怎麼也不至于當着各大宗門世家的面撒謊,山河道圖禁制失效之事,十有八九是這些進入秘境的浩然宗修士搗的鬼。
衆人冷汗直流,可也說不出是祖宗特地搶來骨币送給無辜小輩的假話。
浩然宗修士到底不甘,心裡默念了一段法訣。
“就是我們做的又怎麼樣?不管你是用什麼方法來到這裡,山河道圖的出口皆已封閉,你就算有骨币也進不了遺迹。”
浩然宗修士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催動法器,強行控制山河道圖一息,然後将通往外界的出路全部消除。
祖宗隻會關愛本宗小輩,外宗之人就算再怎麼求她,她也不可能出手再開出口。
浩然宗修士盯着甯雪手上拿着的骨币,心中終于生出一分快意道:“解除這些變化的法器就在你身後,你有本事就破開這三分十溝之數的畫紙,不然就隻能和我們在這裡困到秘境關閉之日。”
甯雪伸手觸上她身後的堅固紙牆,留在那條白痕上的一張符箓與她斷去了聯系。
不止方圓五十裡,整個山河道圖都發生了變化。
甯雪閉了閉眼,展開神識,片息就感知到法器位置。
“三分畫紙縱然有恒河沙數之層,但也僅僅隻有三分之距。”
甯雪迎着浩然宗修士們的疑惑目光,取出了一張存有自己一招劍式的符箓,而後拆下腕間紅繩的一枚平安扣。
她傳送過去會被壓成薄餅,可平安扣不會。
另一片畫中天地。
一位紅衣修士滿臉怒容地張嘴吐出一片火海,腳邊堆積着一層薄薄的灰屑。
待火光消逝,一面焦黑紙牆仍隻是憐憫地揚下零星灰屑。
“三分十溝之數!三分十溝之數!”
被搶走骨币的紅衣修士不甘大喊,掌心立馬炸起赤紅火焰,用力對着紙牆抻手拍去。
一道細微裂聲忽而在紙牆内響起。
紅衣修士眼眸一震,趕忙收回手,焦黑紙牆潰去,緊接着一股劍氣就撲面而來。
紅衣修士被凜然劍氣逼得大退幾步,兩隻眼瞅着消失的紙牆後出現的一襲藍白道袍,一臉迷惑。
這個人怎麼有點眼熟?
甯雪伸手點了點再無阻礙的半空,擡眼看向身前突然冒出來的紅衣修士,猶豫一會,掏出一枚骨币,問道:“你買骨币嗎?”
紅衣修士一愣,鬼使神差地遞出兩隻儲物袋,一枚骨币便被丢到手中。
紅衣修士眨眼,出現在身前的少女戛然消失,身周天地重歸正常。
甯雪給了謝瑾初一隻儲物袋,将平安扣系回绛紅編繩,看向癱坐在一塊的浩然宗修士們,開口道:“你們剛才是想把我困到秘境關閉吧?”
衆人早就被掉在地上的兩截破損法器吓破了膽,大聲哭喊道:“祖宗救我啊啊啊!我們不是約定好以後要給你畫好多好多的畫嗎?某人小命危矣!”
琴女依舊沒有出現。
甯雪眉梢揚起,展開一幅裝滿流水的靈畫:“你們有山河道圖,我也有一幅靈畫。”
衆人臉色發白,兩股戰戰。
總有一種大難臨頭的不好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