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一葉小舟停泊在岸,青衫女子現于舟中,俯身拉起冒出水面的一點人影。
湖面喧鬧,一隻水鳥瞅見自己即将到嘴的魚被一張大臉撞飛,立即仰頸嘶叫,振翅追着出水的長老滿靈畫亂啄。
“師尊。”
甯雪上船,心念一動,落在她體表靈力的水珠頓時化為水墨散去。
少女束起的青絲略有淩亂,殷熙寒伸手去撫平她的發絲,惑道:“甯甯剛才怎麼會坐在水裡?”
甯雪看向那隻繼續撞船的水鬼,道:“餘長老畫裡的水鬼好有趣,一看到自己頭上有影子經過就會去撞翻,我好奇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暫時變成它的同類留在水裡。”
殷熙寒道:“靈畫中一切都會循着繪者當初的想法而定,餘長老當初就是被水鬼撞船才畫下這幅靈畫。”
甯雪恍然大悟。
殷熙寒将最後一縷的發絲挽在她耳後:“甯甯,現在天色已晚,我們出去用膳吧。”
甯雪眼神頓住:“師尊已經請完人了嗎?”
殷熙寒點頭:“嗯,大長老很快就會停止自焚了。”
甯雪訝然。
離岸不遠處,大批荷葉被長老與水鳥摧折得東歪西歪,水面枕着無數斜影。
“大長老壽元即将枯竭,青鸾用盡全力讓她延壽十年,但這些壽元在十個時辰後就會被她消耗殆盡,她不會放棄為道侶續命,所以想要讓她停止自焚,現下唯一的方法就是遺忘。”
殷熙寒望向折倒在葉柄的荷葉。
“修士修行逆天而行,每逢進階都會遭遇天道降下雷劫考驗修為,洗練道心,渡劫者執念越深,晉升雷劫也會越加強大。”
“大長老此時渡劫破境,必然會因為執念太深而失敗,但若是她忘掉自己的道侶,自然就沒有執念,這樣或許就能成功晉升渡劫。”
甯雪聞言心中一跳:“書上說執念不靠自己勘破,一般根本無法散去,因為它一旦形成,就會影響修士神魂,在其神魂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迹。師尊說能讓大長老散去執念的遺忘,到底是怎麼樣的遺忘?”
殷熙寒沉默良久,忽然道:“裁去神魂,徹底剪斷記憶。”
甯雪眸光震動。
數圈漣漪蕩過水面,滿湖荷葉一瞬枯萎。
“我從北海請來幾位修士,他們會用秘法将大長老載錄記憶的神魂斷去,随後再用靈物把她的神魂修複完整,她就會沒有相遇道侶到現在的所有記憶。這樣一來,執念消散,大長老就能夠順利突破渡劫,停止自焚,她的道侶自然也就能活下來。”
殷熙寒默然閉眼,道:“思言已經同意了。”
疾風呼聲打來,歪在枯莖的殘荷一落,掉在湖面,緩緩沉入水底。
*
不知身在何處的某幅靈畫。
甯雪的一縷神魂避開身下打開的靈力漣漪,身形迅疾堕入深不見底的暗色,眸中一塊晶石徹底消失。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甯雪内心疑惑。
“甯甯,有一股靈力掃過來了!”
小語閃現到她身側,快聲大喊。
甯雪神魂一動,發覺這幅靈畫存在的靈畫聯系居然全數消失無蹤,臉色登時唰地變白。
她可以用神魂鍛火完全藏匿自己的氣息,但等會那股靈力掃來,她的存在就會立刻暴露在他人眼底。
甯雪即刻道:“這裡的靈畫聯系全部消失了,我們等會就強行……”
一點微弱的靈畫聯系突然觸上她的神識。
甯雪語氣霎時一停,偏頭與小語對視一眼,身周戛然浮現一圈符文。
小語躍身闖入符文,甯雪在外頭等了一會,在那道靈力即将蕩進她的方寸之間時,身形倏爾沒入符文失去蹤影。
深幽暗色之中,一抹晶藍無聲置身其中,身周無數異風湧動。
“有人闖進靈畫了?”
立在極品靈髓附近的一位修士訝然道。
一抹灰影走出暗色,說道:“使用連通符文進入這幅靈畫之前需要用特殊信物打開外面的門戶,若是沒有信物,隻能以靈力強行破門。”
灰影捧出幾塊焦黑的破碎銅牌,牌面上的獸面圖樣依稀可見:“這些碎牌内刻陣紋,曾藏有一道高階修士的靈力。”
修士挑眉:“我記得這裡隻能通過靈畫進來,而穿行聯系這裡的幾幅靈畫都需畫主同意,才能使用連通符文進入。”
修士摸着下巴,笑道:“看來是有人用了了不得的手段進來了。”
灰影道:“我已斷開這幅靈畫所有的靈畫聯系。”
“将這些靈畫全部燒毀,你們去把人找出來,我在這裡守着,然後再将所有靈物投入陣法,全速助長靈火。”
修士回眸看向身後的晶藍靈髓,沉聲道:“公子快得到霜寒城的照燭之火了,絕對不能有失。”
灰影散去。
少頃,靈髓中的一道模糊人影的臉色愈加蒼白,神魂飛快衰弱,氣息幾近泯滅無蹤。
潺潺暖意忽地從人影識海中的一道靈光流出,源源不斷地将即将崩散的神魂滋養修複,氣息驟然回漲。
人影心尖發顫,難以言說的悲痛猛地扼住咽喉,緊閉的雙眸無聲流下一行清淚。
*
“這幅靈畫雖然沒人,也挺安全的,但是好奇怪。”
小語身形現于一條寬廣長河上空,神色怪異道:“我們還沒有離開有極品靈髓的靈畫,我們進入的是一幅畫中畫。”
甯雪立在她身側,仰首望向這幅僅繪出長河與四五矮山的靈畫。
“我前世聽那位散修說找到法器的靈畫所繪的是一處無人荒地,也沒有什麼畫中畫,而我們進來卻看到一塊極品靈髓。”
甯雪歎道:“我們不是找錯了地方,就是來錯了時機,前世散修找到那種法寶的時間是在很多年後。”
小語道:“剛才外面用靈力的人應該就是畫主吧,我們要不直接出去問問他們有沒有能夠破除同命契限制的法寶?順帶再問問這些人要不要絕世功法,賣我們一塊極品靈髓就行。”
甯雪側目看着這個興緻勃勃的小器靈,幽幽道:“小語,你沒留心那塊極品靈髓周圍的陣法嗎?”
小語一悚,蓦然想起那塊極品靈髓中的模糊人影,還有靈髓周遭布下的重重陣法,回想其中陣紋,似乎是某種邪道陣法。
小語目瞪口呆:“現在到底是什麼世道?邪修在外頭怎麼像雜草一樣到處亂長?我們遇見一茬又來一茬的,哪裡都是邪修窩!”
甯雪道:“我在進入門戶後,就聽到一個聲音提醒我不要進來,不管這句話是善是惡,我們貿然闖入靈畫,現在出去也是兇多吉少。”
小語眉心擰起:“現在外面的人已經斷開所有靈畫聯系,我的靈力隻剩一半,要是強行出畫,恐怕不能在大長老自焚身死前趕回宗門。”
小語以前雖然困在問仙梯無法離開,但是她自誕生時起便享有宗門無數靈氣供養,閑暇之時就會不厭其煩地用繁複法術封印靈氣存留在體内,待靈力枯竭時,解開這些特殊封印就能補充靈氣。
這次穿梭靈畫,小語特地跑回問仙梯把封印着靈氣的陳年封印翻了出來,甯雪的一縷神魂所能載有的靈力并不多,所以穿梭靈畫所消耗的靈力絕大多數都是她提供的。
但再多靈力也架不住她倆這麼揮霍,若是她們所處的靈畫在蒼南,連通的另一幅靈畫在東洲,她們穿梭靈畫就相當于要消耗從蒼南傳送到東洲的靈力。
小語也數不清自己到底和甯雪穿了多少幅靈畫才找到這個鬼地方,途中還順帶捎了那個賣假貨的散修幾程,她這麼多年存下的靈力直接耗去了一半。
小語長歎一聲,低眉瞅着腳下河水,說道:“先在這幅古怪的靈畫裡找找吧,這裡沒有就去外面問那些邪修。”
甯雪點頭,眼角餘光突而一凝。
河水翻騰,大片激出水面的霜白浪花猝然凝為冰晶落下,流湧至天邊盡頭的長河須臾化為冰河,幾粒冰晶滾在冰面,發出刮耳脆響。
“這幅靈畫出現變化了。”
甯雪眺望出現在遠方的一點人影,“那裡有一個人。”
冰河之上,面容模糊的女子抱着一面銅鏡,瞅着凍在冰面的一隻手,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
女子咽了口口水,跳出小舟,舉着銅鏡吭哧吭哧砸了幾下冰面,發現無果,于是丢開碎得七零八落的銅鏡,抓着伸出冰面的手可勁用力拔。
撕拉。
那隻手紋絲不動,手邊衣袖嘶聲裂去。
女子一驚,看向手上的一條碎布,拔腿就跑。
“?”小語在岸邊看着那女子落荒而逃,惑道:“這是在做什麼?”
甯雪走到那隻手旁邊,低頭瞧見困于冰下的人影面容亦是模糊不清,思索一會,說道:“小語,我等會就直接去問方才那鑿冰的女子。”
小語颔首道:“這幅靈畫以神魂本源繪就,畫中人說不定會帶有繪者的一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