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殿。
檐下,周冉接過老妪給的一堆丹藥,躬身長拜,随後帶着一隻青色小鳥離去,數名醫修緊跟其後。
甯雪望着這一幕,偏頭問道:“師尊,大長老服下那些丹藥後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自焚?”
殷熙寒搖頭:“大長老自焚是為了給她的道侶續命,那些延壽丹雖然能夠讓她壽元大增,但她一旦停止自焚,就再也無法通過照燭之火為道侶續命,她恐怕不願停下。”
甯雪失落道:“真的沒有辦法阻止大長老自焚了嗎?”
殷熙寒聽她語氣憂慮,道:“還有一個辦法。”
甯雪不由道:“師尊能告訴我是什麼辦法嗎?”
殷熙寒并未隐瞞,一邊牽着甯雪踏入殿内,一邊說道:“大長老和她的道侶曾遭劫難,當時她的道侶修改她們結下的同命契,以命換命救下她。同命契一經修改便極難複原,但若她突破渡劫境界,或許可以解開同命契的限制,重新與她道侶同享壽元,她也就不必自焚。”
殷熙寒穿過内殿,走到一張堆滿文書紙箋的桌案旁,施法變出新的桌椅,示意身側少女坐下。
甯雪乖乖坐好。
“甯甯,我等下會到宗門外請來幾位修士,設法助大長老突破境界。”
殷熙寒低頭瞧着少女眸中浮現的訝色,輕聲道,“甯甯剛突破煉氣九層,境界或許有些不穩,我有點不放心,你就暫且留在道一殿好嗎?我會用道一殿的傳送陣離開,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
甯雪乖巧點頭。
殷熙寒心神微軟,問道:“一直呆在道一殿不免煩悶,甯甯想要什麼解悶?”
甯雪眼瞳一轉,忽然道:“那師尊把手伸出來一下。”
殷熙寒依言伸出手。
甯雪立刻拿出一個儲物袋,從須彌戒裡扒出一堆糕點塞進去,再放到她手上。
甯雪又用紅繩編了一個平安結給她:“我想要師尊吃完這些糕點前記得回來看我。”
殷熙寒唇角不由輕揚,接過平安結,道:“我會很快回來。”
殿外飄雪翻飛,呼呼不絕,頃刻就将天地染得一片蒼白。
“說是大長老突破渡劫就不會自焚,可哪有這麼容易?”
小語歎道,“她的執念太深,強渡渡劫雷劫隻怕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會魂飛魄散,到時可就什麼都救不回來了。”
一隻紅毛蜃獸趴在殿粱沉沉睡去,長長的紅鬣垂至角落,落在銅鶴頭頂來回蕩動。
“互結同命契的道侶可感應對方生死,大長老應該是因為她的道侶出事才會提前自焚。”
甯雪思忖道。
她聽說宗門大長老紀思言曾經喜歡一位霜寒城修士,但在即将表明心意的前夕,霜寒城生變,那位修士隻能匆匆留下書信,約定重見之日便離去。
紀思言一直在原地等待,可是等到約定之日也沒有見到心悅之人,于是她就獨身一人前往西荒,闖上霜寒城,同那位修士吐露心言,互訴衷情。
當時霜寒城遭逢變故,紀思言将那位修士帶出城就引來無數敵寇追殺,而城外恰逢雪災,那位修士與她逃亡時,不知為何在雪夜中消失無蹤,隻剩下紀思言在雪災中活了下來。
據說霜寒城的照燭之火有靈,在靠近本城修士時會綻現昙花之景。
紀思言為尋道侶,将霜寒城的一縷照燭之火納入丹田,日夜受烈火焚心之痛,踏遍天下,卻依舊多年苦尋無果。
那位修士與她仿佛天地般至死兩隔,永不相逢。
甯雪道:“除非能夠找到大長老失蹤的道侶,不然根本無法阻止她自焚。”
小語看向一截紅鬣孜孜不倦地在銅鶴頭頂胡亂撓動,說道:“前世大長老到死也沒有找回她的道侶,我也從來沒聽過宗門修士議論過那個霜寒城修士的下落,但我們也不能這麼袖手旁觀……”
生有靈性的銅鶴終是忍無可忍,張開看似牢不可動的長喙夾住紅鬣,往下狠狠一揪。
“大長老要是自焚身亡,她的位置會空懸一段時間,到時宗主飛升,宗門三大長老隻剩二長老和魔頭,魔頭前世無意宗主之位,現在又沒有夏潮生橫插一腳,那個該死的老猴子不就可能登上宗主之位?”
小語抓狂地抱着自己的腦袋,“宗門不會又要回到以前邪魔歪道的樣子吧?這種事情絕對不要呀!”
二長老袁松背後是蒼南世家之首的袁家,最喜征伐。
甯雪想起宗門史書曾記載過宗内世家橫行,彼此鬥得天崩地裂,群魔亂舞的場面,當即打了個寒碜。
她也不能這麼眼睜睜看着大長老自焚而死!
殿粱上酣睡的蜃獸不動如山,銅鶴用力揪斷一截紅鬣,頭頂霎時被落下的大簇紅毛蓋出一頂淩亂鳥窩。
銅鶴:“……”
甯雪冷靜下來,沉聲道:“大長老不願熄滅照燭之火,我們若想阻止她自焚,隻能讓她突破渡劫或是找到她的道侶。”
小語心如死灰道:“我們根本沒有她道侶的線索,也不可能讓她立刻散去執念,當場渡劫。”
甯雪翻手取出一枚水色玉佩,沁涼觸感登時暈滿她的手心。
應該還有别的辦法。
甯雪盯着手中的水色玉佩,點點靈光在混沌的記憶中浮沉,久久無法凝成一線。
銅鶴嫌棄地甩開頭頂紅毛,伸頸張喙,狠狠咬住一截紅鬣再次試圖扯下殿粱蜃獸。
這時某位長老路過,見着案邊的少女正在劃動玉簡文字,問道:“你就是捅了鬼窩的那個宗門修士嗎?”
甯雪擡頭,還未回答,這人就一個箭步竄過來,從袖中摸出一大堆玉簡,熱情道:“诶,小修士你想不想玩畫本?我最近畫的,裡邊的人物還會動,真的特别好玩。”
甯雪腦中靈光忽然劃過一線靈光,出聲道:“餘長老,你這裡有能入畫的靈畫賣嗎?”
“當然有,我這賣的靈畫全是可以入畫的,保管每幅都是傳世珍品。”
長老笑道,又從袖子裡掏出幾份陳年畫卷,自信展開,一幅修士被萬妖追着亂啃的畫面映入眼簾。
長老面色一僵,又打開一幅畫卷。
甯雪瞅着裡邊修士被水鬼鎖喉的猙獰模樣,默默道:“……有内容平常一點的靈畫嗎?”
長老冷汗直流,将餘下畫卷全數打開,各色慘劇紛沓入眼。
“年輕時貪玩畫的東西都有些不堪入目呀,不過如今我畫道大成,小修士你想要什麼樣的靈畫?我給你現畫,肯定不會給你畫這種難看的水鬼。”
長老幹笑,試圖自嘲補救,畫卷裡的水鬼聞言,立刻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一道靈力漣漪在殿内傳送陣張開。
殷熙寒現于殿内,吩咐守候一旁的執事将身側一人帶去長離峰,頓了一會,又走到一處隔間,看向挂于案後牆壁的一幅畫卷。
殷熙寒忽視被記仇水鬼掐得面目猙獰的長老,目光落在畫中踏青的少女。
“師尊。”
甯雪似是察覺到她的到來,即刻喚道。
殷熙寒颔首,溫聲問道:“甯甯現在覺得體内靈力有異況嗎?”
甯雪搖頭,施法将空無一人的桌案上的一個儲物袋牽引到她手上,道:“師尊下次吃完裡面的糕點前,記得要再回來看我。”
少女的聲音悅耳清晰,落在青衫女子耳畔如銀鈴清響。
“嗯。”殷熙寒緩下心神,轉身離去。
青衫女子的身影甫一離開,小語馬上從甯雪識海竄出,哼聲道:“乖乖聽話是不可能的,我們現在就離開宗門!”
*
蜃獸依舊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銅鶴揪斷它的一大段紅鬣,再次被紅毛蓋了一身破衣爛裳。
畫中,甯雪乘船遊湖。
在湖中浮屍許久的長老沉入水底,變作水鬼,和剛才鎖喉自己的同伴擠作一塊,望着水面船舟眼冒精光,準備随時沖上去将其撞個底朝天。
大片荷葉冒出水面,微風拂來,湖面須臾漾起陣陣翠色碧波。
甯雪坐于船沿,伸手采摘一朵蓮蓬,手指觸上蓬蓮蓬底部時,一圈符文在她指下暗自蹦出。
“既然我們找不到大長老的道侶,也沒有讓她立地破境的辦法,那就直接從她身上的同命契下手。”
甯雪剝離出一縷包裹着萬業靈火的神魂,和小語閃身闖入符文,消失無蹤。
“靈畫之間能夠互通相連,隻要有兩幅靈畫相連,且懂得這兩幅靈畫之間的連通符文,就能自由進出這兩幅靈畫。理論上一幅靈畫連通的靈畫足夠多,隻要承受得起穿梭靈畫所消耗的靈力,甚至能在靈畫間自由穿梭天下各地。”
甯雪的一縷神魂霍然陷入幽暗空間,少息後,轟隆隆的落水聲砸進她的雙耳,宛如九天銀河般垂下山崖的飛瀑瞬時映入她的眼簾。
“餘長老交友甚廣,所繪靈畫往往能夠連通百幅靈畫以上,我前世曾偶然得到過一種能夠隐秘穿梭各種靈畫的萬能符文。”
甯雪立于一株高樹枝桠,漫漫水汽撲面而來。
“那位霜寒城修士設下隻能由她反哺壽命給大長老的同命契,大長老估計是因為這個限制才會選擇自焚續命。”
甯雪繼續道。
“我前世在大長老自焚身亡的很多年後,聽某位散修說過闖入一幅靈畫,在裡面發現能夠破解同命契反哺的法寶。”
水聲轟鳴不斷。
小語道:“我們方才也已經把這則消息通過散修散布出去,宗門也許很快就能看到,但他們現在都在忙着給大長老續命,不如自己先找。”
甯雪閉眼,潛心感受這幅靈畫的風向流動。
前世的那個散修喜好在畫中逐風,曾在一幅靈畫中發現過一種竟然能夠穿梭靈畫的異風,大喜,逐此風,但異風極難追尋,這人便以秘法橫跨靈畫追尋此風來源去向,意外得知那種法寶的存在。
這位散修很喜歡推廣逐風之趣,當衆演示過自己的畫中逐風秘法,還倒貼兩個靈石。
甯雪那時缺靈石,就去學了學,如今卻也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這裡沒有那種異風的蹤迹。”
甯雪睜開雙眼,手中一圈繁複符文浮現,一人一靈再度穿梭靈畫。
一路上,甯雪和小語不斷穿梭靈畫,途中掉入密林,驚險避開地面撲來的數百鳄口,然後落地差點踩中喜宴主桌,轉頭又跳進洶湧大江,剛從某隻妖獸落下的一滴淚化成的巨湖裡爬出來,擡頭就看見一對如山血眼……
“找到了!”
一人一靈幾近靈力枯竭,穿梭不計其數的靈畫,終于在差點被獨足畢方噴火滅殺時感受到一絲刺痛神魂的異風。
小語解開暗藏在體内的一道特殊封印,無數靈力再次充盈經脈,她擡手繪出一圈符文,一人一靈順着風向追逐而去。
然而這回僅僅穿梭十數幅靈畫,這絲異風便她們的神識範圍内詭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