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腳步聲密匝響起,三兩仆從将不斷掙紮的亂發女子強行架入小樓深處輕輕放下,趁着她動作不便,反身沖向樓外。
亂發女子擡首,樓外明耀的燈光月色映入她浸入暗色的雙眸,拖出一行光痕伸到她腳邊。
于崇山站在一群提燈的侍衛中,見仆從跑出小樓,喊道:“關上!”
守在門邊的幾人立刻合起大門。
亂發女子神情大變。
嘎吱——
亂發女子四肢伏地,爬過地闆,拼命追着飛速消失的光線,面頰滾淚不止。
可是最後一線光色卻也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砰然将她關在樓内。
一聲嘶叫響起。
于崇山面色不虞,指着身旁的管家和幾個仆從,罵道:“過幾天會有位神醫過來給她治病,你們再把人看跑就别想幹了!”
管家恭敬應下。
門闆嘭嘭搖動,被拍得震天巨響。
于崇山望着挂在小樓檐角的一串銅鈴,心底嗤笑一聲。
“那是招魂鈴。”
甯雪立于小樓邊的桂花樹下,周圍來回巡走的侍衛對她視若無物。
小語坐在樹梢,說道:“甯甯你今晚守在這裡也沒什麼危險的,那招魂鈴是不入品階的法器,也隻能招來一些孤魂野鬼吓吓人。”
甯雪看了眼大步離去的于崇山。
一入于家,周冉便和她兵分兩路,囑咐她來守着小樓這邊,以防意外,周冉則去查明邪修和于崇山是否有勾結。
庭院無風,檐角銅鈴突地蕩起一聲清鳴。
周圍侍衛打了個寒顫,擡頭看着無風自動的銅鈴,咽了口口水,硬着頭皮繼續巡視。
甯雪瞧着出現在小樓外的一排白影許久,“這些鬼魂的目的和我們一樣,都是來守着小樓的。”
甯雪心念一動,将一道附在木窗的靈力探入小樓,想去查看那女子狀況如何。
小語眸光一頓,訝道:“那個鬼魂怎麼掙脫了招魂鈴的控制?”
嘭!嘭!
亂發女子仍在孜孜不倦地拍着大門,但小樓所有門窗都被仆從死死封住,室内沒有半點光色。
數聲細微的卸木聲響起,一片月光落入小樓。
亂發女子看着門上的光亮,停下拍得發痛的手,回眸望去。
“于雎。”
一個透明女子推開木窗,朝亂發女子揮了揮手。
“我今天又來了。”
亂發女子怔然,不再怪叫,隻是無言地看着她。
透明女子手腳笨拙地翻過木窗,再謹慎地合起,然後從袖中摸出火折子吹了吹,點起一根蠟燭。
透明女子走到門邊,開心道:“這下就不暗了。”
内室仍暗,沒有半點火光。
亂發女子注視眼前唯亮的一抹白影,無法言說的痛意霎時漫上她的心頭,眼睫微眨,兩行淚水無聲流下。
鬼魂急忙給她抹淚,“是不是他們又欺負你了?”
亂發女子搖頭,緊閉雙眸,把眼淚擠幹擦掉,嘴角扯起一點笑。
“我……我記下了。”
亂發女子從門邊的破書箧裡翻出一本書,手指緊緊扣着,倒背如流地念着一段話。
鬼魂靜靜聽着。
亂發女子說完,眼神迷茫地看着鬼魂空蕩蕩的雙手。
“又看完了呀?”
鬼魂苦惱地笑了笑,“我已将我平生所學教你了,也沒有新的書能帶給你看了。”
亂發女子仍是執着地盯着她的手。
“你如此聰慧,不該困于這方寸之地。”
鬼魂歎了口氣,“我已查出當年城東于家大火的一些真相,你父母離世或許不是意外,是你叔叔于崇山一手策劃……”
鬼魂向她托出一切。
亂發女子呆呆地聽着,眼中沒有半點神彩,脖頸垂下,滿頭青絲蓋住了臉。
鬼魂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把梳子替她梳理亂發,取下自己的所有發飾給她盤起發髻。
“我明天會再來看你,到時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于家的大門……”
鬼魂看着眼前女子美如冠玉的容顔,心神微動,蒼白的手指攏起自己披散的發絲,緩緩走向合起的木窗。
于雎腦袋驟然傳來一陣刺痛,急步追上魂魄,伸手拉她的衣袖,嘶聲道:“先生,先生!”
鬼魂忽然黯下光芒,沒入木窗,于雎的手直接穿過她的衣袖,抓到一片暗色。
于雎癱坐在地,發間發飾刹時消散,盤起的滿頭青絲垂落而下,與她的身影一同融入寂黑的暗色。
銅鈴叮當大作。
鬼魂的魂體甫一重現小樓外,詭異的道韻即刻殺來。
一道劍風絞來。
沖到鬼魂一丈内的道韻被層層震碎,鈴聲驟停。
甯雪望着鬼魂一頓,語氣難明道:“……你要魂飛魄散了。”
鬼魂失神地擡起接近無色的雙手。
*
于家大院的另一處。
于崇山看着落在腳邊的人影,驚恐萬分地向後爬去,結巴道:“你你……你是……”
周冉扶好歪向一邊的破爛鬥笠,接道:“行俠仗義的大俠。”
*
小樓内。
“服了修補神魂的丹藥也不行,她的慧根被下了一種禁制,我解不開。”
周冉靠在敞開的大門,看着沉睡的于雎哀聲歎氣。
三足烏鴉落在她肩上,嘎嘎歡叫,大聲宣揚:“解不開,解不開。”
周冉立刻伸手摁住它的喙。
甯雪擱下符筆,将書好的幾張靈符給鬼魂貼上,叮囑道:“還要再等一會,你的魂魄才能徹底穩固下來。”
鬼魂點了點頭,安靜地守在于雎身邊。
樓外的侍衛對着小樓的異常熟視無睹,打了個哈欠,兩眼犯困地和幾個前來換班的人交接。
“當年城東于家的那把火是于崇山燒的。”
甯雪瞥了眼門外那道晃動的紫焰,心中微愣,看向魂體逐漸凝實的鬼魂,說道:“我從她口中得知一些真相。”
周冉也道:“我用了點幻術,也從那個吃絕戶的家夥的嘴裡撬出了點東西。”
兩人傳音交流了一會,将整件事的緣由經過梳理明白。
多年前,身患頑疾的于崇山在城外破廟偶遇邪修,得到一枚丹藥治好了自身病疾。
城東的于家兄長得知他大病初愈,和妻子前來看望他,于崇山備下一桌毒酒毒菜将兄嫂二人毒死,再扮成車夫将兩具屍體運回城東于家,而後一把火燒了整個宅院。
于雎當時身陷火海,被假裝帶人救火的于崇山救出。
于雎出來後,聽到父母未逃出的消息,轉身看着自家宅院燒得火光沖天,當場昏迷不醒。
邪修趁機給于雎種下禁制,又在城西于家宅院布下重重手段,約定以後會再回青州城取走她身上的一樣東西,囑咐于崇山看好于雎,屆時會再贈予他一顆丹藥。
“邪修約定的日子是在五天後。”
周冉說道。
貼在鬼魂身上的靈符靈光一黯,頃刻化為灰燼散去。
三足烏鴉飛到鬼魂頭上結實地蹦了蹦。
甯雪看着鬼魂,沉聲道:“我師姐已經給于雎設下幾道保命神通,等抓到邪修後,我們會将你被于崇山所害的證據,還有城東于家大火的真相告于官府,讓于崇山得到該有的懲罰,也會讓她清醒過來。”
甯雪歎息道:“你的魂魄在人間停留太久,很容易魂飛魄散,還是盡早轉世投胎為好,我會為你超度魂體,送你轉世投胎。”
凡人魂魄太過脆弱,漂遊人間若是被一些詭怪襲擊,落得魂魄不全的下場,後來能有幾分機緣投胎也是會變成智弱命短的生靈。
這個女子在兩月前受聘來青州城,住在于家給孩子當啟蒙先生,在偶然一次意外夜出時聽見怪叫,心生好奇,便翻入小樓見到于雎。
女子和于雎相處一夜,發覺她異常聰慧,得知于雎身份後,心生疑惑,開始着手探查城東于家大火。
但很快被于崇山發覺。
女子在與于雎最後一次見面後,于崇山埋伏在小樓外,将她一箭穿心殺死,派人把屍體埋到城外。
鬼魂的目光落在于雎許久,低眉看向自己透明的身軀,心底一頓,起身拱手作揖,朝甯雪和周冉深深一拜,請求道:“二位仙師可否讓我等到她清醒後再離開?”
甯雪點頭,在掌心凝起靈力。
周冉直接揮手将一道靈光打入魂魄眉心。
“這幾天回到你的葬身之處呆着别出來,等我們抓到邪修,解開禁制,就帶她來見你。”
鬼魂感激大謝。
*
兩天後。
“忙了兩天兩夜,終于在于家裡裡外外布下最強的天羅地網,我就不信這回還能讓那些泥鳅邪修跑了!”
周冉精神澎湃地咬着包子。
三足烏鴉落在桌邊,邁爪奔到一片陽光裡趴下,張開雙翼,惬意地曬太陽。
甯雪一邊寫着信箋,一邊望着不遠處緊閉門闆的糕點鋪。
今天還是不開門。
甯雪有點失落地想。
青州城有家糕點鋪的栗子酥特别有名,她還想回去的時候給殷熙寒帶點特産,結果來這等了幾天也沒等到這家糕點鋪開門。
還是再等幾天吧。
甯雪目光掃過街尾豎起的旗子,手上筆尖一滞。
一團濃墨暈上紙面。
圍在算命攤的人群散去,隻剩着兩三點人影和道士談天說地。
道士沒有應答,低眉收拾起桌上的物件。
這幾人見她沒有興緻,彼此尴尬地對視一眼,識趣地離開。
甯雪走到算命攤前,喚道:“半仙。”
道士沒有理會她,将桌上物件塞入藤條箱子。
“半仙姐姐。”
道士充耳不聞,側身收好豎起的幾面旗子,将系着藤條箱子的帶子挽到肩上。
“道士姐姐。”
道士眸光微動,瞧着立在攤前的麗色少女,問:“何事?”
甯雪取下腰間錢袋,目光在她心口的紫焰停留一瞬,輕聲道:“道士姐姐,你能給我算一卦嗎?”
“姑娘下回早點來。”
道士直接拒絕,擡眸看了看一家閉門不開的糕點鋪,提起桌上一捆黃封本子,跨步離開。
周圍人默默注視她拐入另一條街巷,立時熱火朝天的讨論起來。
“我說半仙這次雲遊回來,該不會染上一些奇怪的癖好吧?青州城的書肆的那啥本子都被半仙買斷貨了,雖說是什麼蔔卦急用,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既然半仙這麼喜歡,若是……若是明日我将家中的那兩箱舊書送給半仙,她說不定給我算一卦。”
“有道理呀,我家兔崽子也藏有幾本歪書,等會回去再把房梁上的避火圖拿下來,明日就帶着這些去和半仙求卦。”
甯雪聽着衆人讨論,心中怔然。
她到底在幹什麼?
“師妹。”周冉抱着三足烏鴉走過來,對甯雪道:“那家鋪子開門了。”
甯雪偏頭看向啟門迎客的糕點鋪。
糕點鋪,二樓。
忙得焦頭爛額的店主從樓下跑上來,見着坐在桌案後的女子,忿忿道:“殷熙寒,你壞我名聲!”
店主噔噔地走來,甩手一丢,将一本書冊拍到桌案上。
“現在外面的人都在傳我這個半仙有奇怪的癖好,天天買上幾大捆黃本子蔔卦的,背地裡沒準是個好色之徒。”
殷熙寒淡定地取出一個匣子打開,問:“夠嗎?”
燦燦寶光從匣中湧出。
店主眼前一亮,合上匣子收起,笑意盈盈道:“沒事,你想用這個道士身份做什麼都行,我也不在乎什麼名聲。”
殷熙寒翻開黃封本子,提筆将一些天馬行空的字段圈出來,又抽出白紙寫上幾行文字。
店主從桌案上拿起一本黃封本子,戲谑道:“這些看多了就明白了,何必要管?”
殷熙寒不答,翻開了另一本黃封本子。
店主掀開一頁書頁看去,表情頓時凝住。
“……”
店主看着紙上的大膽又魔幻的非人描寫,瞳孔一顫,面色古怪地又拿起幾本黃封本子翻了翻,沉默許久,道:“這寫得太離譜了,你還是管管吧。”
殷熙寒合上黃封本子,将寫滿的幾大張紙收好。
店主問道:“你既然來青州城了,為何不直接出現在你徒弟面前幫她?天天這樣拐彎抹角去看她有什麼意思?以你的修為,在于家布下陣法的邪修就算有一百個也不是你的對手。”
殷熙寒撫過腰間的琉璃墜子,“有些事情,隻有自己獨自面對能明白,我若是對她幹涉太多,反倒會讓她過度依賴,這不是什麼好事。”
店主聞言一笑,道:“明年要不帶你的小徒弟去東洲玩玩?順帶把他們笑你的紫竹戒尺全還回去。”
“到時再說吧。”
殷熙寒将桌案上的書冊翻開,将一行行文字仔細看過,執筆勾寫道:“這些配料她不喜歡,你讓廚子給店裡的所有糕點出一種新口味,靈石我會加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