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皓月懸于黯黑穹窿，縷縷靈氣融入夜色，闖入寂靜的庭院，彙進一間古井旁的屋舍中。

悟道靈樹忽而嘩起枝葉碎響，一隻柔荑撫上它的樹幹。

“安靜一點。”

悟道靈樹噤若寒蟬，葉聲驟停。

殷熙寒瞥了一眼昏暗屋舍，思緒微動。

應該是在打坐修煉。

耳邊兀然響起一陣嘎吱聲。

殷熙寒心神一頓，視線越過攪動碎光的潭水，尋向聲音來源。

一具傀儡伫在潭邊，兩條木臂抱着自己的右腿可勁拔起，數道靈符在右足下亮起，傀儡右腿依然粘在原地，紋絲不動。

傀儡氣餒，伸直手要去夠立在一臂之外的掃帚，卻被死死黏住它的靈符拉開一寸之遙。

傀儡使勁渾身解數也沒有夠到掃帚，頭一歪，收回木臂站直，大跺左腳。

殷熙寒瞬息便移到傀儡身邊。

掃帚竹竿插在平地，帚頭貼着一張字條，上面清晰工整地寫着“神功有成”四個大字。

“……”

殷熙寒揭下字條，而後揮手散去符紙靈光，歎道：“以後就不用打掃了。”

随她去吧。

傀儡呆了一會，擡腳撕起靈符，大跨幾步，拔起掃帚緊緊抱在懷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跳出院子。

殷熙寒掃過整潔的院子，水中影子一晃，眨眼就回到自己居住的屋舍。

案上一截白蠟竄起燭火，火中金線流湧，織起床椅鋪設，數位流光小人喜極而泣，紛紛撲到床邊，對着悠悠轉醒的病子噓寒問暖。

殷熙寒眸中浮現詫異，看向桌案靜置的燈盤，擡手揭開燈蓋。

一點縮在燈油裡的金光大亮。

甯雪的意識窩在燈油，瞧向殷熙寒心口的一團紫焰，“現在才回來嗎？”

殷熙寒最近好像很忙，傍晚陪她用完膳後又出去了一趟，直到三更半夜才趕回來。

甯雪靜靜地想，神魂放開對萬業靈火的限制。

金光在燈油裡滾了一圈，縱身跳出燈油，落入引火燈撚，一小簇焰火頓時從中冒出。

一片影子探來。

焰火騰起火舌，怒氣沖沖地朝殷熙寒的右手卷去。

殷熙寒看向飛速伸來的火舌，蓦然出聲道：“抱歉。”

焰火一晃，怯怯地收回即将觸手的火舌，縮回燈撚。

“昨天把你不喜歡的燈油澆給你，是我不對。”

“我向你賠罪好不好。”

殷熙寒垂眸看着燈盞上重燃的焰火，探出靈力感知，确認這朵歲火已完全成型，心中一定，取出一個素白玉瓶打開。

靡靡清香盈滿内室，殷熙寒執起玉瓶，向燈盤傾注透色靈液。

焰火刹時大亮。

甯雪覺得神魂被灼燒的痛意減輕不少，不由緩下心神朝殷熙寒看去，卻忽而頓住。

殷熙寒認真注視着案上的一束明燦歲火，一語不發，内室寂然無聲。

甯雪望着殷熙寒雙眸的一抹亮色，沉默少頃，心中暗念法決，牽出若許纖毫金線，心念一動，火中霎時勾勒出樓閣軒榭。

凡人不同于修士壽命悠長，二十五年一代，三十年一世，年年歲歲，世世代代，人生倥偬如逝水，太多的景緻造物、傳承技藝随着歲月而更疊消逝，不複當年。

她不敢完全複刻自己見過的人間，因為依據之前看過的流光火景，那隻異獸的所見人間應是兩百年前的模樣。

萬一殷熙寒突然看出她造出的景緻不是兩百年前該出現的，或是興緻大發地要去探尋火中出現過的任何事物，但凡有一點不對勁，她就玩完了。

幸好她把天工閣修士給的一堆玉簡背下來了。

甯雪松了一口氣，專心緻志地織起火中的流光火景。

焰火燦動幾下，铮亮火色中有幾個流光小人聚在院内鬥蛐蛐，一個梳着雙髻的小女孩吃力地搬着小凳噔噔跑來，見到年長她許多的少年們蹲在一塊，頓步，放下小凳踩上去，探頭探腦地要去瞧這幾人在幹什麼。

一人撇過頭去看身後踮起腳尖的小女孩，嘴唇翕動，笑着對她說了幾句話，還特地讓出位置，伸出手要把人抱到前面去看。仆婦侍女簇擁着幾位婦人走來，少年們聽到動靜，立刻做鳥獸散去。

被踢倒的盆子裡蹦出兩隻蛐蛐，躍入草叢不見蹤影，小女孩跳下小凳要去捉，低着身子去扒草，蛐蛐突然飛身蹦到她的發髻上。

小女孩搖頭晃腦地到處找蛐蛐，蛐蛐趴在她發髻上一動不動，轉了幾圈還差點被小凳絆倒。

一位婦人急步趕來，一把抱起要跌倒的小女孩，拍下蛐蛐，轉頭對偷閑瞌睡的侍女責問幾句，然後屈指給女兒的額頭一個暴棗。

小女孩抱緊額頭，腦袋埋在婦人頸項，放聲大哭。

殷熙寒輕笑出聲。

“有這麼好笑嗎？”

甯雪心裡覺得有點難堪。

她又不能胡編亂造，無中生有怕是會破綻百出，于是隻能挑自己小時候的記憶編造成流光火景。

還是觀察魔氣變化要緊。

甯雪斂下情緒，感知了一會周圍的靈氣狀況，繼續望着殷熙寒心口那道毫無變化的紫焰。

案上焰火一晃，甯雪的視線立時落入一片白。

紙頁響動。

殷熙寒取出畫卷鋪好，瞅了一眼火中被母親訓話，委屈地抱着小凳不撒手的小女孩，唇角輕揚，提筆作畫。

甯雪心頭一跳，登時撥動火中金線。

殷熙寒畫完大緻輪廓，擡眼又要去看，火中遽然蹦出幾隻水蛙，一唱一和地趴在池塘寬大的荷葉上收縮鼓囊，呱呱蛙響。

殷熙寒筆尖一頓，輕聲道：“小歲火。”

焰火明明，裡頭幾隻水蛙呱呱地跳進池塘，一圈圈漣漪在水面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