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哪!”
她很快又想:不會的,師父那麼喜歡彭小狗,教他走路,教他識字,給他糖吃,總把他帶在身邊,做了什麼好吃的,總把第一口喂到他嘴裡,會心疼他體修受苦,會為他的進步感到驕傲……
這樣一個人,和彭狗那陰邪歹毒的渣爹本質上就不同,再怎麼聽信讒言,總歸下不去殺手的,樓小禾這樣想。
但她到底還是天真了。
良久,樓小禾終于從隐囊中緩緩坐直身子,她雙唇微動,似乎想問什麼,卻如鲠在喉,發不出聲音。
她又有什麼立場質問呢?她和這老不死的一樣,手上都沾滿了彭狗的血。
樓小禾沒有察覺,随着她起身的動作,方才被她一不留神壓扁在隐囊底下的那隻小神獸重新鼓脹起來,它大聲打了個嗝,緊接着從嘴裡冒出來一個七彩泡泡,泡泡緩緩升空,很快便在半空中噗地破開來。
——是夢貘。
它吐出了一個夢境。
那日天氣晴好,少年的頭頂高懸着正午的麗日,他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澤,整個人站得很直,肩膀寬得沒邊,腳底下像是紮了根,臉龐明明尚且稚嫩,身形和骨相卻顯露出超乎年齡的成熟和強悍。
一柄寶劍朝他遞了過來,他沒有動,直到對面人開口道:“彭侯,接劍。”
他雙手捧過,十指用力攥緊了劍鞘。
“你我師徒一場,為師于心不忍……你且自行了斷吧。”
他擡眸看去,隻看到一道冰冷的背影。
劍出鞘,鋒刃皎皎賽霜雪。
少年臉上挂着笑,用最平常的口吻,喚了一句:“師父。”
下一刻,長劍架頸,血濺三尺。
……
她曾經問起過柳含煙,彭狗的緻命弱點為何會在頸側,明明犬族和狼族一樣,銅頭鐵骨豆腐腰,最脆弱的地方,應該在腰上才對。
柳含煙說她不知道,因為天君從沒提過,也沒有人敢問。
樓小禾現在知道答案了。
彭小狗不知在渣爹手裡死過多少回,從沒求過一次饒,令狐斐将蟬冰劍遞給他的時候,除了那聲“師父”,他甚至連一句“為什麼”都沒有問。
他那把骨頭始終是硬的,卻從此有了弱點。
或許因為,令狐斐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待他好的人。
或許因為,這世上終究不會有一個真心待他好的人。
……
樓小禾望着夢境消散的那片虛空,失神良久。
直到令狐斐不可置信的聲音傳來:“……是你!”
樓小禾轉動目光,有些木然地落在令狐斐臉上,随後看向趴在她大腿上的那隻小家夥。
令狐斐誤會了,以為夢貘吐出來這個,是她的夢境,并以此确信她就是彭侯。
溫晏秋的心病不好醫,這夢貘想來也是大夫給出的方子之一,用來吞食他的噩夢,守護他的美夢,确保他擁有良好的睡眠,從而輔助他獲得愉悅的心情和健康的身軀……
至于小家夥為何會被丢在這裡,很難講它的主人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畢竟,它好像确實不怎麼奏效,而且吧,長得相當潦草:皮毛通體黃黑色,個頭小小的,卻不影響它虎背熊腰,四肢和尾巴都短短的,長得像熊瞎子,但又比人家多了幾分渾然天成的憨傻氣質……
——狗男人一向喜歡聰明的,所以不排除故意遺棄的可能。
樓小禾并不理會令狐斐,而是突然直勾勾盯住那隻夢貘兀自出起神來,空氣陷入一種詭異的甯靜中。
蓦地,利劍劃過金鐘,不斷發出刺耳的聲響,令狐斐試圖破鐘,卻始終徒勞。
他挽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此刻徹底散亂,眉宇間的懸針紋深如刀刻,那張曾經在彭侯記憶中總是笑吟吟的面孔變得嚴峻而暴戾。
“沒錯,我是彭侯。”樓小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