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樓小禾伸手往旁邊一指。
如果忽視她此刻狼狽跌坐在地上的姿勢,以及腦門上因為吃痛而不斷冒出來的豆大的汗珠的話……這一指的動作可謂潇灑。
令狐斐面如寒霜,眉間深刻的豎紋有如懸針,他滄桑的面龐上流露出真誠的困惑:“害人斷臂目盲之人難道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裝好人?”
如此誅心之語,若是前一刻那個失魂落魄的樓小禾,少不了喪氣神傷。
但現在她壓根顧不上這些,她隻知道,老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把柳護法她們都給凍上了,敖鐵心倒也罷了,柳護法和葉首徒都是女孩子,哪裡受得住凍?更何況柳護法眼睛還傷着,豈能遭這樣的罪?
樓小禾靜靜看令狐斐,忽然笑了一聲,她伸手揉了揉尾椎骨的位置,往後一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叉着腿坐在地上,漫聲道:“在下不才,平生最不稀得做什麼好人,倒是你個老賊,怎麼還惡人先告狀呢?敖幫主身上的傀儡符難道不是你貼的?”
樓小禾五官普通,臉型也沒什麼棱角,整個人氣質平庸,甚至還透着幾分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氣息,此時在地上箕踞而坐,似笑非笑地仰臉看着對面人,竟憑空生出股冷酷又迫人的氣勢來,與方才那半死不活趴在地上奄奄待斃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三十:“……我現在信她是個正經女魔頭了。”
歸海青:“……我怎麼覺着她像是被奪舍了?”
喬烨:“可不,還是被你那小徒弟奪的。”
三十:“沒有人膽敢在扛着招魂幡的勾魂使眼皮子底下奪舍……這是常識,特此普及。”
她一邊說着,一邊目不轉睛盯着那一老一少的方向,眼也不眨一下,生怕錯過什麼細節。
隻見樓小禾右手食指輕點地面,三十餘光一閃,旁邊好像有什麼東西飕地一下就飛過去了。
“我數到三,要麼放人,要麼收屍,您老人家看着辦。”樓小禾語氣平靜得好似在同老爺子商量早飯喝稀飯還是吃大餅。
放人,放的自然是柳含煙三人;至于收屍……
樓小禾穩坐如山,屁股都沒挪一下,而喬烨此刻被她單手按住後頸,以一種五體投地的姿勢挾持着。
歸海青捂了一下嘴:“有生之年竟還能見到喬狐狸臉上露出這種咬牙切齒的表情……可惜啊,敖幫主生生錯過了。”
三十:“咱就是說不必遮遮掩掩,放心大膽笑,他那個角度,左右看不到。”
“一……”
“二……”
“等等。”令狐斐上前半步,歪着脖子低頭看了片刻,依舊是那副滄桑又困惑的神情,“……他誰?”
樓小禾:“……”
喬烨:“……”
樓小禾抿抿唇,維持着女魔頭嚣張莫測的派頭,冷酷道:“愣着幹什麼,叫人。”
喬烨勉力擡起臉,朝令狐斐恭恭敬敬道:“弟子喬烨,見過師祖。”
令狐斐眯了眯眼睛,聲音沉冷:“阿烨,你讓為師很失望。”
喬烨僵住。
“你身上這點三腳貓的符箓本事,還是當初為師手把手教的,為師告沒告誡過你,你就不是這塊料?再不服氣,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該在為師眼皮子底下用傳音符和魔頭勾結,不知死活。”令狐斐目光沉痛,“阿烨,你當比誰都清楚,為師眼裡揉不得沙子。”
樓小禾詫異:方才喬烨确實秘密傳音給她,讓她莫要與令狐斐正面沖突,勸她挾持自己做人質,迂回行事。能夠一眼勘破傳音符,還能在她和柳護法都察覺不到的情況下給敖鐵心貼了滿身符咒,足見這老家夥的符箓修為有多老辣,畢撼山見了他恐怕也要誇一誇。
這時,一旁的歸海青臉色驟變——
她想到方才喬烨那個仿佛自嘲和認輸般的微笑,恍然領悟過來,那笑容中包含着的決絕意味。
令狐斐是個瘋的,道理講不通,打也打不過,攔是無望了。至于十月散人,就算她這段時日表現得再良善無害柔弱溫順,喬烨始終心知肚明,隻要她想,毀天滅地亦不過彈指間事。
這倆人一旦正面交鋒,任憑令狐斐再怎麼本領通天,隻怕也兇多吉少。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柳含煙和孔飛的意外便是警示,沖突一旦爆發,事态難保不會再度陷入失控,而當年的靈墟血案,也大有可能就在今天重演。
于是聰明一世的喬烨做出了一個十分傻氣的決定,這個決定無異于飛蛾撲火。
意識到令狐斐這個喪心病狂的老東西要幹什麼的時候,已經晚了。
劍靈悄無聲息從喬烨身下的地面破土而出,纖薄的蟬翼鋒利如刃,眨眼間穿胸而出,血霧在眼前猝然炸開,喬烨甚至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便當場斷了氣。
樓小禾隻僵了一瞬,她甚至顧不上擦去眼前模糊視野的血水,反手便丢了口金鐘把老東西兜頭罩住,同時偏頭朝一個方向喊:“三十,招魂幡!”
三十猝然被點名,又驚又疑,卻也第一時間祭出招魂幡,好險将喬烨那七零八碎的魂魄團巴團巴收了進來。
隻有上古寶劍才能養出劍靈,蟬冰劍的劍靈不僅霸道,而且十分陰毒,它非但能摧毀人的肉身,還能同時将人的魂魄打得稀碎,若非方才十月散人第一個反應過來,招魂幡但凡慢上半步,喬烨隻怕就要陷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境地裡了。
“回頭的,你好好跟他說,讓他高低給十月散人磕一個,這恩情,說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三十捂着因為緊張和刺激而怦怦直跳的小心髒,朝歸海青語重心長道。
“一個怎麼夠,三叩九拜不能少。”歸海青道。
……
樓小禾擡手,擦了一把眼睫處的鮮血,擡眸看向令狐斐。
“……這是?”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困住自己的那口金鐘,不可置信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樓小禾不理會他莫名其妙的質問,兀自道:“之所以作戲挾持喬烨,非因怕你,不過體諒他想要保你的一片苦心。機會給你了,隻可惜,不中用啊。”
樓小禾看向身側的堅冰,随着清晨的日頭越升越高,冰體似乎愈發緻密牢固,猶如鋼澆鐵鑄一般。
“你那劍靈的路數我方才摸了個七七八八,陰毒至極,骨子裡卻又極剛烈,要破語冰,火融之術不可取,懷柔方是上策。”樓小禾下巴微擡,“春透一犁雨,去。”
杏花雨凝作一汪春水,遊龍般纏冰直上,眨眼工夫,冰消凍釋。
圍觀人群裡有聲音喊道:“雨師,是雨師!蚩尤旗現世!十月散人要發狂殺人了!!!”
在令狐斐被金鐘罩頂無法脫身時,衆人便覺不妙,眼下更是如驚弓之鳥,一嗓子出來,通通都作鳥獸散。
與此同時,樓小禾随手變出張草席,将喬烨的屍身嚴嚴實實蓋上了。
歸海青将她的舉動盡收眼底,眸光微動。
三十啧了一聲:“蚩尤旗至兇至邪,到了她手裡,春風化雨……這哪是什麼女魔頭,這分明是活菩薩啊活菩薩!”
敖鐵心兩眼一睜就是沖,樓小禾開口道:“都别動。”
柳含煙目不視物,反應卻敏捷,擡手便将敖鐵心一把摁住了,一時情急,力道沒控制好,再加上人剛化凍,腿腳不甚靈便,敖鐵心一下就跪了。
“……”托那位瞎嚷嚷的大兄弟之福,圍觀群衆都散了,否則,“金鱗幫幫主吓破膽對十月散人跪地求饒”的風言風語要不了半天功夫就能傳遍大街小巷。
這時,三人面前憑空出現一隻大火爐,樓小禾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夥先暖暖身子。”
葉初服攙着柳含煙坐下,敖鐵心默默調整姿勢就地坐好,三個人開始圍爐烤火。
不遠處,草席下,喬烨屍骨未寒。
歸海青看着這一幕:“……”她決定了,回頭就去給自己那倆徒弟,還有敖鐵心都做一下思想工作,讓他們以後少氣老喬一點。
“這下終于騰得出手,來收拾你個髒心爛肺的老匹夫了。”樓小禾臉上無害的笑容驟然冷下來,“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問,你若答得好,我也不是不能考慮留你一命。”
她往前傾身,手肘撐住膝蓋,目不轉睛盯着令狐斐的雙眼:“說好要在學堂後的淩霄花架下,教我新功夫的……”樓小禾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敢問師父,何故食言?”
令狐斐赫然臉色大變,瞳孔驟然緊縮,死死盯着樓小禾,目光陰冷如寒冰,冰面四分五裂,雪光劇顫。
視野蓦地被一道身影擋住,孔雀青的袍擺在地上堆疊如雲,樓小禾臉上陰測測的笑尚未來得及收回,周身也還端着那副張狂莫測的女魔頭架子,這時冷不防被人抄着膝窩抱起來,整個人都很僵硬。
“……”嗯,他又來了。
不得不說,狗男人這份锲而不舍的精誠之心,還是很令樓小禾動容的,就是太不合時宜了一點。
溫晏秋站得筆直,懷裡是上一刻還在逞兇耍狠的女魔頭,背後是目眦欲裂的令狐斐,而他滿心滿眼,隻有一件事——
在他俯身下來那一瞬,樓小禾内心毫無波瀾,甚至主動把脖子往上湊了湊,這個動作滿含鼓勵的意味:來不及了,趕緊的,快咬死我!!!
“……”或許是察覺到樓小禾的迫不及待,溫晏秋蓦地頓住,渾濁的眸底竟流露出一絲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