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煙來診過脈,叮囑樓小禾需要絕對的靜養,在動身去往魔窟前的這幾日,她都會在聚窟谷,需要的話,可以留下來貼身陪護。
樓小禾看一眼橫在胸口下的那隻手臂:她倒是可以全力配合這個深陷于“愛而不得滿腔深情無怨無悔的大情種”角色中難以自拔的狗男人,但柳護法何其無辜……
樓小禾于是微笑婉拒了。
……
樓小禾分外嗜睡。
在醒來又睡去間的一個空當裡,朦胧間,小腹上落下來一隻手掌,她聽見溫晏秋的聲音:“肚子叫得好大聲,想吃什麼?”
樓小禾半睜着眼睛,含含糊糊嘟囔了串什麼,很快又昏睡過去。
等到下一個空當,她迷迷糊糊靠在溫晏秋懷裡,焦香的鍋巴飯送到嘴裡吃了一口又一口,才終于得三分清醒。
“……我自己來吧。”她說着,伸手要接碗。
但因為渾身發虛,伸出去的手半道脫力,不小心滑落在溫晏秋的臂彎上。
袖子上的衣料柔軟平滑,樓小禾不自覺摩挲了一下,溫晏秋穿得很招展,海螺橙的衣袖鑲着蔥綠的錦邊,惹眼又醒腦,她腕間的白玉镯子滑落下來,被亮麗的衣色襯得愈發剔透,煞是好看。
樓小禾看得入了神,溫晏秋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臂間,徑自喂了勺飯到她嘴邊。
黃燦燦的鍋巴飯蓋着細膩的菜豆腐,菜豆腐上挂着蘸水,幹辣椒茸的香味撲鼻而來。
樓小禾瞬間忘了扭捏,一口把飯叼進了嘴裡。
溫晏秋的目光直勾勾盯住她,讓她略有些不自在,但又有種久違的熟悉感:他的穿衣風格如今迥異,倒是這愛觀摩别人進食的奇怪癖好,一點沒變。
又喂了幾口,樓小禾感覺渾身都有了氣力,第二次嘗試去夠溫晏秋手裡的碗,他猝然一揚手,樓小禾摸了個空。
“……”
她偏頭,對上溫晏秋垂下的眸子,二人靜靜對視,片刻後,樓小禾移開目光,默默收回手,然後張開了嘴巴。
看來,他的怪癖如今變本加厲,非但愛看别人吃飯,還熱衷于喂飯。
多大點事,樓小禾當然是選擇滿足他。
……
那隻薄胎大海碗很快空空如也,樓小禾吃飽了,竟又開始犯困。
溫晏秋撇了碗,伸手把她攬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玩她的頭發,大有默許她睡在自己懷裡的意思。
但就這麼睡過去實在不像話,倒顯得她平白使喚人似的,而且,和溫晏秋呆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就這麼昏天黑地睡過去了,豈不可惜。
于是樓小禾強撐着精神,想和他聊聊天:“小時候,每逢胃口不濟,别的什麼都不想吃,偏饞這口鍋巴飯,”她揉了揉眼皮,“這種黃燦燦的鍋巴,漂亮又适口,還有那略有些焦黑的,雖不中看,但更有嚼頭,我最喜歡——”
嘴角被輕輕蹭了一下。
“小小年紀,胃怎麼就不好了?”
樓小禾眼睛倏然睜大,親眼瞧着溫晏秋将沾上米屑的指腹湊到唇邊,緩緩舔了一下,神态和動作要多不經意有多不經意。
樓小禾腦子裡轟的一聲,睡意散去大半,一閃而過的殷紅舌尖在眼前揮之不去。
“……”在那陰濕之地關得太久,難免是要出毛病的,她現在動不動就要對這男的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下流心思來,實在可怕。
見她突然發起愣來,溫晏秋眯了眯眼睛,他伸手撥開樓小禾肩頭的發絲,另一手掐住她的後頸,将她完全控在手裡,低頭咬了一口。
耳廓上傳來的痛感不算劇烈,但很鮮明,樓小禾回過神來,聽見溫晏秋将方才那句話又問了一遍,口吻無比正直,仿佛用牙齒咬别人耳朵,把口水留在别人皮膚上這種事,隻是提醒樓小禾聊天時候不要走神,并且對其不禮貌的行為稍加譴責的,一種尋常且正當的手段罷了。
而且,聊的還是她小時候胃為什麼會不好這種拉家常式的純潔話題……樓小禾隻得也端出一副正直派頭來,道:“我的出身你還記得嗎?做奴才的,苦點累點倒沒什麼,最怕遇上虧心短行的主子,慣會刁難虐待人來取樂,我小時候……遭過不少殃,好在身體底子厚,照樣能吃能睡有氣力,胃不好什麼的,都是小毛病。”
溫晏秋伸手,反複觸碰樓小禾的耳廓,她那裡的皮膚被咬得燒紅起來,溫涼的指腹覆上去,非但不見消褪,整隻耳朵反倒一下子都紅透了。
溫晏秋眸光暗了又暗,道:“所以……都殺了麼?”手從發間滑落下來,五指收攏,微微掐在樓小禾喉間,他的嗓音喑啞,“那些虐待你的人。”
“……”這種答案要是讓他不滿意自己就要當場被掐死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這男的又掐又咬的臭毛病,還有自己被人鎖喉竟還能一個勁犯困的死豬德性,樓小禾一時竟吃不準哪一個更叫她無語。
她困得要命,但話還是接得明明白白:“……嗯,殺光了。”
——十成裡有九成九,都是你殺的。
這個答案似乎頗讓他滿意,溫晏秋松開她無辜的脖子,“乖孩子,做得很好。”
弱水之濱那場載入史冊的殺戮,或許并不存在于他那支離錯亂的記憶中,而樓小禾如今身為魔頭十月散人,殺光所有仇敵一雪前恨這種事,天經地義,于是他為了這種天經地義但又無比血腥之事,由衷地誇她乖孩子。
溫晏秋的拇指輕輕摩挲樓小禾的臉頰,捧着她的臉貼向自己的胸口,輕聲道:“睡吧。”
樓小禾餘光裡瞥見床角上那整整齊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随口嘟囔道:“……被子疊挺好。”
“嗯,跟小禾學的。”溫晏秋說得輕描淡寫。
困意像浪潮一波接一波湧來,樓小禾放任自己在其中沉浮,思緒也随之渙散:喜歡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模樣,從前很愛吃肉,吃毛櫻桃會吐核,那時候的她十八歲,随身帶着可疑的補藥……關于樓小禾的這些,有的沒的,不着邊際的小事,溫晏秋全都記得很牢,但關于他自己的那些過往,似乎隻有一片空白。
那個偏執尋死的狗男人,如今依舊偏執,隻是把目标換成了一個名叫“樓小禾”的落魄魔頭,樓小禾不敢說自己值得,但事已至此,她想,或許,至少可以讓這份偏執不再血淋淋,最好是能讓他開心……
“除了疊被子,我還會幹好多活,編草帽,織草鞋,紮竹簍子,還有補鍋啊磨豆腐什麼的……你要是想學,我都可以教你。”樓小禾困極了,這些話沒過腦子便一氣說了出來。
那種心髒一角軟乎乎的感覺令她感到心安:他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也不記得師父和他約好,要在學堂後的淩霄花架下教他新功夫,卻又食言。
他隻要記得,曾經殺過他的大魔頭,願意把自己會的所有傾囊相授,隻要他想學。
他會發現,原來自己曾經愛而不得的那個人,并不是什麼叱咤風雲的絕世魔頭,隻不過是個犬奴出身,淨會些上不了台面的苦力活,還大言不慚要把這些教給自己的,可憐又可笑的殘廢。
然後,他會徹悟,會釋懷,會抛下那份不值當的偏執,潇潇灑灑地放過她,去過他自己的日子,去徹底成為溫晏秋。
她要他的生命裡,不再出現“彭侯”這個最惡毒的詛咒,而“樓小禾”這個名字,會重新變得微不足道,直至消失。
想到這裡,樓小禾隻覺明天充滿了希望,頂着紅通通的兩隻耳朵,呼呼大睡過去。
……
樓小禾睡得并不踏實,幾次半夢半醒,隐約看見溫晏秋坐在床頭,垂着眸子,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俨然老僧入定。
她冷不丁想到自己養過的那隻小狗,有時半夜從夢魇中醒轉,總能對上它睜得大大的,直勾勾盯住自己的,在暗夜裡可勁兒發亮的眼睛。
又想到,那個被血色浸染的兇夜,小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半睜着眼睛看她,小小的身子因為瀕死而持續地顫栗,她深陷在輪椅裡,甚至沒有勇氣上前把它抱起來。
腳步聲。
海波紋青裙的下擺拂過滿地血水,來人在小狗身旁蹲下來,伸手探了探它的側頸,開口道:“小家夥命大,有得救。”
歸海青擡眸看向樓小禾:“這狗原是你不要的,既送給了初服,便早已易主。于情于理,我合該救它,不過……我還是想借此,讓散人當面應我一件事。”
歸海青往小狗肚子上貼了一副膏藥,欠身抱起它,朝樓小禾走去。
“它現在感覺不到疼痛了,你可以抱抱它。”歸海青說。
樓小禾僵坐着,良久,沒有動作。
歸海青索性彎腰将小狗輕輕放到了她的膝上。
“你雖對它有救養之恩,但今日,它也算用命還清了,從今往後,你與它義絕恩斷,再無瓜葛,我要你在此對天起誓,有生之年,絕不踏入聚窟谷半步。”
樓小禾小心翼翼伸手揉了揉,小狗的垂耳朵已經完全立起來了,不再軟趴趴的,但被碰到的時候,還是會小幅度又快速地抖動一下。
那是她最後一次抱她的小狗。
……
翌日,樓小禾難得有了些清醒的時刻,溫晏秋不知從哪裡拿了好些書來與她解悶,她看書時,溫晏秋一般坐在床榻斜對面的案台後,埋首于一堆器械和材料裡,要麼專心擺弄他那支判官筆,要麼聚精會神地搗鼓一樣手串似的小物事。
這種時候,樓小禾往往會假裝不經意,擡眼往他那兒偷觑。
溫晏秋這兩日和她寸步不離,不是把她抱在腿上,就是從身後将她箍在懷裡,她幾乎沒辦法正眼看他的臉。
這會兒好不容易有機會,樓小禾借着手中書的掩護,瞄一眼,又一眼。
溫晏秋蓦地擡眼,樓小禾飛快縮回視線。
他放下手裡的家夥事,起身走過來,将樓小禾的書抽走,手背探過來,輕輕貼了貼她的額頭:“不舒服麼?”
樓小禾搖頭。
“心跳聲怎麼這麼大。”溫晏秋欠身,眯起眼睛,“臉也很紅。”
“……”她也很無語,明明成日裡抱來抱去都坦然得不得了,怎麼對着這張臉遠遠看兩眼,竟還臉紅心跳的。
——等等。
“心跳聲?”樓小禾一把捂住自己胸口,睜大眼睛,“你……你坐那兒,能聽見??”
溫晏秋坐在床頭,拉過她的手:“嗯,小禾的心跳,呼吸,脈搏,還有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全部,随時随地,都能從镯子裡傳到我的耳中,聽得很清楚。”溫晏秋一邊摩挲她腕間的那隻玉镯,一邊道,“其實,像這樣的镯子,我原本就打好了,因為不曉得你的手圍,于是大大小小各打了些,都是無色玻璃種和冰種紫羅蘭的,我見你中意葉初服手上的,便重又給你打了這隻冰糯種,雖則種水差了些,但小禾喜歡就好。”
“……”樓小禾緩緩看向那隻镯子,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一番話,溫晏秋說得宛如家常,樓小禾卻聽得頭皮發麻。
她有想過,以狗男人的好手藝,镯子很可能是他親手打的,這镯子多半也并不單純,至少還有點别的用途,比如像之前他送自己的珍珠發帶一樣,能夠鎖定她的位置之類的……
樓小禾想說服自己,随時随地聽心跳,呼吸,脈搏,還有血液流動什麼的,多半是為了觀察她的身體狀況,畢竟她這條命,是用四十九根千年潤,還有他大半的靈力千難萬險才救回來的,慎重小心一些無可厚非,但……
“像這樣的镯子,我原本就打好了,因為不曉得你的手圍,于是大大小小各打了些。”
——不曉得手圍,那分明是在和自己碰面之前的事。
樓小禾那日在保真閣蹭吃食時,聽那說書的提到過,說歸海青這個小徒弟,是個遊手好閑的器修,平日裡浮蹤浪迹,上山采石,涉水拾珠,終日沉湎于剖璞琢器,無甚出息。
“我這徒弟,多年來一直夢魇纏身,久而久之,執念成癡,看過許多大夫,連柳護法也束手無方。他從未放棄尋找夢中那個殺他三次棄他三次的負心枕邊人……”
是啊,一邊找還一邊把這些年采來的石頭,全都用來給她這個負心枕邊人打成各色玉镯子……
直到此刻,樓小禾才終于意識到,這個不折不扣的偏執狂,始終不放過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怎麼,不喜歡嗎?”溫晏秋忽然問。
正常人應該都不會喜歡吧,這種被人水銀瀉地般侵犯邊界的感覺,就像不會有人享受那種肋骨快要被身後的手臂勒斷的那種窒息感一樣。
樓小禾驚覺,自己好像真的很不正常,她和溫晏秋之間,其實很難說誰比誰更病态。
見她不語,溫晏秋松開手,輕笑一聲:“是了,我送你的東西,你幾時真心喜歡過,不過是些可以随地丢棄的破爛罷了。”
他的口吻輕飄飄,樓小禾的心髒卻驟然揪緊。
他都看到了,那根被夾在書頁間的珍珠發帶,還有遺落在小松林裡的花茶葫蘆。
溫晏秋的手尚未完全收回去,樓小禾便幾乎下意識地,伸手反将他握住了,動作有些急,身子陡然失重地往前栽,竟一頭栽進了溫晏秋的懷裡。
二人皆是一滞。
樓小禾并沒有着急起身,她的側臉此時貼在溫晏秋的胸膛上,可以清晰聽見從那裡傳來的,他的心跳。
“小時候,總看夫人小姐們腕子上叮叮當當戴滿了镯子,覺得稀罕,娘親見我眼巴巴的,就和我說,這東西卡手,戴着不得勁,像個手铐似的,我們幹活的,誰都不願意戴,嫌礙事,那些養尊處優的貴人們,不過因為日子過得太舒坦,閑得沒事,愛給自己找點不自在,沒什麼好眼饞的,我們反倒要多體諒人家,沒什麼好眼饞的……我覺得娘親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忍不住眼饞,因為真的很好看。所以,你送我的這隻镯子,我很喜歡,還有你打的那什麼玻璃種和紫羅蘭的,想必也很受看,我自然都喜歡的。”樓小禾伸手,輕輕攥住了溫晏秋的衣襟,讓自己的耳朵離他的心髒位置更近一點,“還有啊,除了那張人皮褥子,你送的哪一樣我不喜歡了?花茶葫蘆和珍珠發帶我都喜歡得緊,那時候……實是迫于無奈,不想白白糟蹋了好東西,沒法子了隻好把它們撇下,才不是随地丢棄,更不是什麼破爛,你别這麼說話,我聽不得。”
過了許久,頭頂才傳來溫晏秋的聲音:“人皮褥子?”
切切實實的疑問句,顯然,他壓根不記得這一茬。
“……”這厮行得很,樓小禾的錯處和短處他無不拿得死死的,凡是他理虧的,真個就一點也不往心裡去啊。
心跳聲隔着衣料傳來,每一下都有力,花生糖的甜香味萦繞鼻間,很令人安心。
樓小禾打了個呵欠:“溫晏秋。”
她喚他。
“嗯?”
“你好香啊。”樓小禾含糊咕哝了一句,便沒了聲。
……
樓小禾是被熏醒的。
花生糖的甜味在鼻間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簡直齁嗓子。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溫晏秋抱着,不再是平常的後背抱,而是面對面,緊貼着他的胸膛。
膩死人的甜香便是從他懷裡散發出來的。
“……”
狗男人一出接一出,讓她那顆沒出息的小心髒一會兒揪起來,一會兒軟下去,整顆心都變得皺巴巴,亂糟糟的。
樓小禾靜靜躺了一會兒,聽着頭頂的呼吸聲,知道他并未睡着,于是伸手推了推他:“溫晏秋。”
溫晏秋應了一聲,嗓音微微發啞:“餓不餓。”
“……”狗男人就算不做體修不做器修,純純跑去養豬,也絕對能有所建樹。
“……你扶我起來。”樓小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