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伯乃是通天徹地的洪荒大神,像上次,他們可是費盡心思才把這祖宗給召回來,這回樓小禾一閉眼一睜眼随便吐出兩個字,實在顯得太輕巧,而且潦草,孔飛覺得不可思議。
樓小禾笑了笑,笑裡含着幾分自嘲:“嗯,可能是相處時間久了吧,這些個祖宗一般都還挺給面子的,沒有傀儡的情況下,偶爾也能聽我的話,隻是——”
孔飛哪裡能察覺她話裡那頗為苦澀的自嘲,以及那自嘲背後藏着的一段血淋淋的過往,他聽得兩眼直放光,想湊前去但又怕溫晏秋,于是揪着敖鐵心的袖子原地小跳,興奮道:“不愧是動動手指頭便能送天王老子直通鬼籍的十月散人!誇父一族,後土娘娘,神荼郁壘,還有風伯雷神,旱魃騰蛇……天哪!!這也太厲害了吧!!!簡直牛死了啊!!!”
就在孔飛兩眼冒星星高呼樓小禾牛死了時,這時那位看不見的祖宗一路狂飙過礫灘,飛沙走石,抵達海面時,卷起鲸波怒浪,但這風浪并未持續多久,不多時便戛然而止。
孔飛捂住心口,小小聲道:“吓死我了,還以為我把海嘯招來了……”
敖鐵心臉色鐵青,把孔飛抓着自己袖子的那隻爪子撇開,看也不看他:敖鐵心想不通,他英明一世,怎麼會有這麼個丢人現眼的憨貨徒弟。
海面重新恢複了平靜,海心中的小小島嶼巋然不動。
仿佛無事發生,平靜得近乎詭異。
“隻是,”樓小禾神色不變,溫聲将她方才被打斷的話說完:“十八姨性子桀骜,放浪形骸,要她對誰俯首聽命,無異于癡人說夢。”
“啊?”孔飛聞言色變,急道:“那怎麼辦?這是辦砸了?風伯該不會就這麼一去不回了吧?要不我再跳一段?可這也沒人會彈琴啊……”
樓小禾望着浩瀚無涯的海面,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說:“不必了,她……不會回來了。”
十八姨似乎很喜歡這裡,或許是因為這裡的遼闊,又或許是因為這裡的純粹……倘若無拘無束的長風也需要有一個歸宿的話,那麼,這個歸宿一定就是大海吧。
樓小禾深知,這一次,風伯絕不會再回來了。
她罪孽滿身,注定要重返囹圄,又怎能妄想去留住那擎天架海的浩然長風呢?
見樓小禾一點也不着急,甚至還微微含笑的模樣,孔飛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散人您是不是還留了後手?看您這般成竹在胸,定然早有所料,備有後招,對不對!”
“對。”樓小禾點頭,輕聲道:“我去就好。”
通過懸絲傳來的脈象很平穩,柳含煙靜靜看着樓小禾的側臉,隻覺得樓小禾說這句話的口吻,就宛如當年,投弱水之前,在飯桌上含笑朝她道:“菜别放涼了,柳護法也一起吃點吧。”
——就像那時一樣,輕描淡寫。
柳含煙平靜的雙眸裡終于泛起波瀾,她看向那個男人,眸色裡流露出陳年的隐痛。
那一年,弱水之濱,屍骸堆積如山,血水卻詭異地逆流,男人站在水畔,衣發散亂,雙目布滿血絲,輕聲呢喃:“我就該把她鎖起來,我怎麼就沒把她鎖起來……把她關起來,鎖到死。”
最後幾個字,仿佛含着切骨的仇恨,每一個字,都血淚斑斑。
在彭侯動身往靈墟前,柳含煙曾朝他提議過,為防萬一,是不是該把樓小禾關押起來。
彭侯拒絕了。
他說:“你知道小禾在什麼時候最開心嗎?”
“在被大黃攆着滿山頭狂奔的時候,她最開心。”彭侯說,“小禾喜歡自由自在的,她不喜歡被拘着。”
雖然對于彭侯管“被猛虎狂追不舍并且驚聲尖叫地拔腿逃命”這件事叫“自由自在”,柳含煙頗有微詞,但後半句她是認同的。
于是喜歡自由自在的樓小禾,轉身就埋骨弱水。
而從來任性妄為不知悔為何物的彭侯,這輩子第一次後悔,是為了沒有把那個向往自由的十八歲小姑娘用鎖鍊關起來。
那麼,這一次呢?
樓小禾又在想什麼?
柳含煙不由覺得,是不是和投弱水那次,和留下紙條離家出走那次一樣……這個姑娘總有自己的路要走,沒有人能與她并肩同行,她不想,别人也确實不能。
那是條孤注一擲的絕路,而樓小禾,從來都是個義無反顧的賭徒。
偏偏大家都被她乖巧本分的表象欺騙了,柳含煙自诩洞察人心,卻也免不了上當。
但同樣的當,沒有人會上兩次不是嗎?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彭侯。
葉初服始終留意着溫晏秋,十月散人那句話一出口,她便整顆心都往下沉……
“好,我陪你。”溫晏秋道。
衆人面色俱是一變:出發前,他們已然知曉此行不易,卻從沒有想過,會有人回不去。
柳含煙收了懸絲,别過臉去,目光投向海面,不再看他們任何人。
那天,彭侯在弱水之畔靜靜站了很久很久,柳含煙一直守在身後,沒有離開。
直到他忽然擡腿,似乎是邁步要往水中走去。
“天君。”她幾乎立刻出聲喚道。
彭侯停住了。
他沒有再往前,而是回過身,雙目赤紅,眼神空洞,他問柳含煙:“小禾她……是不是不愛吃肉了?”
柳含煙沒想到他能發現,更沒想到他會在此情此景問自己這個,聽上去特别荒誕,卻又滿含悲怆。
“嗯,不知何時起,樓公子半點葷腥都沾不得,很抗拒。”柳含煙如實道。
“她抗拒的不是葷腥,是我。”彭侯輕笑道,“我那次戲弄她,叫她以為自己吃了人肉……然後她便再也不愛吃肉了。”
“我錯了。”他轉身,面朝向幹幹淨淨的弱水,身後是屍山血海,他說:“我錯了,小禾不喜歡我,她一點也不喜歡我……
“小禾明明心腸那樣軟,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迫她,強迫她殺我,一次又一次髒了她的手。
“她每天都做噩夢,我讓她恐懼,連夢中也不得安甯。
“而我随随便便開的玩笑……她明明那麼愛吃肉。
“我這樣對她,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她之所以說好聽的話哄我,總對我笑,還答應永遠留在我身邊……隻因為那該死的紅鸾蠱。”
“她厭惡我,她……”彭侯笑了一聲,道:“小禾恨我。”
就在今天,那時正值午後,驕陽似火,這個人對自己說——
“小禾答應了,要永遠與我一起,她心悅我。”
“小禾的眼睛從不騙我,她愛我。”
“小禾給我摘果子,教我吐核,紅鸾不會這些,隻有我的小禾會。她喜歡我。”
“今日,便是我暗戀小禾的第一日。”
他人生當中的第一場暗戀,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開始,又猝不及防地煞尾。
柳含煙最害怕的事情并未發生,彭侯沒有跳弱水。
他轉身離開了,頭也不回。
柳含煙知道,方才喚他那一聲“天君”的自己,很卑鄙。
沒有什麼事是彭侯幹不出來的,包括殉情這種看上去傻氣可笑,實則瘋狂又決絕的事情,他絕對幹得出來。
柳含煙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在那時候喊住他:彭侯這一跳,随着他的肉身被困弱水而不死,淩霄大攝便徹底無解了,她,以及一壺天的所有元老們将永生都受蠱毒折磨不得解脫,而淩霄宮更不知會如何為禍作惡……所有人都将永無甯日。
雖然很殘忍,但彭侯連殉情的資格都沒有,這就是擺在她眼前的事實,而她遵從了理智,選擇阻止他。
至于彭侯為什麼會選擇停住,其中情由,直到後來某一天,她才終于領會。
那天,一壺天要安葬死于天刑咒的族人,彭侯照例主持儀式,卻不像往常那般一言不發,而是忽然出聲吩咐道:“宋俨和高大彪倆人離遠點埋。”
宋俨和高大彪,一壺天的人,尤其學堂的學子們最知道,二人極不對付,一見面就掐,可以說是很純粹的,彼此讨厭的同僚關系。
這句話彭侯說時口吻平靜而冷淡,柳含煙卻無端心頭一痛。
此刻,她終于明白,那時候選擇停下步子的彭侯,心中都在想些什麼。
他在怕,怕厭惡他的樓小禾,一點也不想和他埋在一起,所以他沒有跳,他怕他的小禾不情願。
他沒有殉情的資格這件事,彭侯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思及此,柳含煙更覺那日的自己卑鄙又殘酷。
如果重來一次,柳含煙想,她絕不會再叫住這個男人,憑他殉情還是陪葬,她都不管了,她也管不了。
若是那孩子尚在,或許還能管上一管。
可樓小禾不在了,那天,彭侯轉身離開的同時,反手便布下了天羅地網般的森嚴結界。
那片渺渺茫茫萬代千秋的神聖海域,自此,再無新的傳說,它仿佛隻是彭侯為那孩子親手豎起的,永恒而廣闊的,一座墳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