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溫狗跟着去真的沒問題麼,就算有鍊子牽着,你會不會也太放心了一點~”葉初服一想到溫晏秋就腦殼疼,臨出發了,忍不住來找歸海青發牢騷。
“金鱗幫的地下水牢根本困不住十月散人,這次越獄便足以證明,隻要她想,随時都能脫身。”歸海青卻答非所問,看上去面色凝重。
葉初服也想到了這一點,但不明白歸海青在憂心什麼:“那不也證明,這些年,并不是我們把她關起來了,而是她自己~而且她既一門心思想着找到風伯就重回水牢,很明顯無意為禍嘛,我們又何須杞人憂天呢,青兒你就放寬心,和老狐狸一起留在谷中守着沈護法和嶽幫主,靜候佳音便是了~”
歸海青看向不遠處被溫晏秋抱在懷裡的女魔頭,她仍舊是那副柔弱無害的姿态,喬烨正朝她們的方向走去,女魔頭嘴唇開合,不停地說着什麼,苦口婆心的模樣,似乎又在哄她那脾氣古怪的小徒弟,讓他不要和喬烨吵架。
歸海青收回視線,再看過來時,目光複雜,問道:“你覺得,十月散人可怕嗎?”
葉初服想到什麼,樂不可支:“能讓騰蛇乖乖吃剩飯的人,的确可怕得很~”
歸海青又問:“那你覺得,喬烨怕十月散人嗎?”
葉初服想到這幾天見到喬烨,他那渾身狐狸皮都繃緊了的樣子,點頭:“嗯,老狐狸眼高于頂,我還從沒見他像這樣怕過誰~”
“是啊,你都不怕的人,他喬烨怕個什麼勁兒呢?”歸海青笑起來,那笑叫葉初服瘆得慌,“不止喬烨,整個仙門都怕十月散人怕得要死,甚至想要徹底毀掉她,毀不掉,便關到天荒地老。你說,這麼個柔心弱骨的小姑娘,他們犯得着麼?”
葉初服義憤填膺,振袖道:“就是!犯得着麼!簡直小題大——”
“犯得着。”歸海青冷不丁打斷她,臉上的笑徹底消失了,“初服,我請你清醒一點。”
“……”葉初服讪讪地,幹咳兩聲,“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保證,把女魔頭盯得死死的,絕不掉以輕心,可以了吧~”
“不,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歸海青一臉高深莫測,“你以為,十月散人為何甘願被囚?”
葉初服認真思考了一下,道:“據我觀察,此魔頭是個大書蟲,而且性子宅得很,人一多就不自覺緊張焦慮,喜靜不喜動,給她一間屋子,她能宅到天荒地老,還不覺得無聊,所以——”她煞有介事地得出結論,“她是個死宅,很可能患有恐人症,那種絕對安靜和隐秘的空間對她而言反而可能是安全且舒适的。”
“……”歸海青哽了許久,道:“别告訴我你暗戀人家。”
葉初服愣住,好半晌,突然面露嬌羞,“是嘛,看上去是這個樣子的嘛,哎呀我也不懂了~”
歸海青扶額,她覺得自己是腦子抽了才會想用這種循循善誘式的對話引導這貨,“停,打住。”她無力道,“總之,我想說的是,大家真正懼怕的,想要徹底毀掉的,不是十月散人,而是她手裡的蚩尤旗,還有,她之所以甘願十年如一日地被關在那臭水溝裡,和她是個死宅或者是個大書蟲都沒有關系,她隻是單純為了不讓蚩尤旗重新現世。”歸海青忽然笑了一聲,“初服,這個世上最想讓蚩尤旗消失的,是它唯一的主人。”
葉初服終于正色,錯愕道:“你是說,她,她很可能借着這次魔窟之行的機會……”
讓自己消失,同時也讓蚩尤旗消失。
“不對啊,”葉初服忖了忖,質疑道:“她若真個有這種想法,早從那水牢裡爬出來往吞星海裡一跳不就完事了麼?何必等到現在?”
“這會兒腦筋轉得倒是挺快,”歸海青偏頭看向十月散人那邊,正好對上她在溫晏秋懷裡活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焦灼不安,面色漲紅如豬肝,眼神一個勁朝她們這邊瞅,仿佛在求救,歸海青眸光微動,道,“有沒有可能,她之所以沒有直接選擇了結,是因為這些年來,她始終在等一個人,但現在,這個人她終于等到了,已不必再等了……”
“總之,無論發生什麼,絕不能讓十月散人踏入吞星海。”歸海青定定看向葉初服,臉上重又挂上她那一如既往祥和可親的笑,“我在谷裡安心等着,等你把人帶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
那時候,葉初服一下子就想通了,歸海青之所以費盡唇舌說服喬烨和敖鐵心讓溫晏秋同去,是因為都不用歸海青交代,溫狗自會像看肉骨頭似的把十月散人看得死死的,絕不可能讓她踏入吞星海半步,到時若真個有情況,葉初服便能和他齊心協力把人摁住……
“好,我陪你。”葉初服聽見溫狗道。
“……”屁嘞,歸海青還是把他這個徒弟的思維想得太正常了,人家壓根沒想攔,眼也不眨就要陪着一起殉情。
壓力全部來到葉初服這邊,到底還是她這個聚窟谷首徒承受了所有。
“不可以哦,有我在,你們倆,誰都别想亂來~”葉初服嗲着嗓子道,一邊亮出了她沙包大的拳頭。
“哇——”樓小禾不由自主驚歎出聲。
她之前沒有發現,葉初服的拳頭真的很猛,指關節粗大,布滿了老繭,一看就是體修,非常不好惹那種。
事态很嚴肅,葉初服已經做好用她的鐵拳把人摁住的準備了,但樓小禾“哇”的這一聲硬生生打斷了她的情緒。
樓小禾盯着葉初服的拳頭瞧,滿眼星星:“傳說葉首徒曾一拳打碎了朝天阙,是真的嗎?”
朝天阙,天照城的城門,玄鐵所鑄,無堅不摧,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設防衛的崗樓,也沒有衛兵駐守,隻派幾個谷神莊弟子查看來往人馬的通行文牒,直到那一天,一位身着石榴紅裙的女子因來路不明被擋在了城門外,女子冷笑一聲,撸起袖子,一拳便打爛了那号稱無堅不摧的玄鐵所鑄的朝天阙……
從此,赤袖夜叉葉初服名聲大噪,而天照城連夜在城門内築起了重兵把守的崗樓。
葉初服眉開眼笑:“哎呀,誰還沒有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
“居然是真的……”樓小禾和孔飛異口同聲:“好強!!!”
葉初服捂着嘴笑:“哪裡哪裡,想當年那應龍随便揮揮翅膀,昊天塔頃刻間夷為平地,和散人的事迹相比,我這點三腳貓功夫,不足挂齒~”
此話一出,空氣蓦然安靜下來。
葉初服:“……”雖然這話無論怎麼聽都像借題發揮嘲諷中傷,可她真沒有!天地良心!!她就是被誇得飄飄然,一不小心嘴跑在了腦子前面而已!!!
然而僵凝的沉默似乎在提醒着每一個人:這個和他們有說有笑一團和氣的姑娘,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隻要她想,哪怕要取在場所有人的性命,也不過彈指之事。
那些在相處中不自覺放松下來的警惕和恐懼此刻逐漸回籠,但矛頭所指之人卻神色如常,口吻也輕松得不似作僞,樓小禾點點頭道:“所以啊,要采青雲石,沒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選了,這一點,你們得承認。”
她沒有把話說得太直接,但所有人都聽懂了:讓她去,萬一成功了,沈護法和嶽掌門便有救了;若是一去不回……
那麼,随着她的消失,整個仙門的心頭大患蚩尤旗也會随之泯滅消解,他們也就不必為上哪再去找一個比金鱗幫水牢更加嚴密牢固的監獄把她重新關起來這件事而寝食難安了……所以,何樂而不為呢?
空氣中的沉默始終持續着,直到有人開口道:“為什麼都不說話?怎麼,你們可以因為魔頭屠戮仙門的罪行而将她終身監禁,卻沒辦法在此情此景下,為了挽救同胞性命的,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而承認自己出于私心,想要把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往萬死一生的險境裡推?”溫晏秋唇角噙着的笑意淡漠而諷刺,“今日在場的都是‘自己人’,何不收起僞善的嘴臉,大大方方承認呢?你們心底其實是盼着她去送死的,不是嗎?”
樓小禾沒有想到這番話會從溫晏秋的嘴裡說出來,就像方才,她以為溫晏秋會攔她,畢竟,他可是說了,等這事了結,那些血淋淋的舊賬,他勢必要清算到底的。而她以身犯險的行為,說起來,其實對溫晏秋很不負責,就像明明前腳剛和他簽了賣身契,轉身又不管不顧地去給别人賣命一般……确實不太地道。
溫晏秋會動怒,會阻止,這些她都能理解,讓她始料未及的,是這個男人竟然一口咬定要陪自己,還說些聽起來簡直就像在為她抱不平的憤語。
“呃,其實,送死什麼的,倒也不——”他講話太難聽了,場面一時不可收拾,樓小禾有意緩和,話還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呢?又為什麼急着去送死?贖罪嗎?除了我的,你手上還沾了千千萬萬人的血,你還得清麼?要怎麼還?一死了之豈不便宜了你?”溫晏秋嘴上說着冷酷的話,抱着她的懷抱卻溫暖踏實,“聽好了,隻要有我在,這樣的事,你想都别想。”
他一番話說得字字誅心,樓小禾怔愣着,道:“所以……”
“所以,要去可以,我陪你一起。”溫晏秋道。
“……”這個男人用要把她千刀萬剮的氣勢說出來這些誅心話,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鐵了心想要陪着自己一起去送死。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還是說,他其實原本就是這樣的,那雙時刻噙着笑意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總能一眼看透所有,而那些所謂的不得已的苦衷,無奈何的兩難,他從不理會。世人一言一行,總要有些冠冕堂皇的東西拿來做幌子,可他最喜歡把這些幌子扯下來,撕個稀巴爛,從中得了樂趣,然後全憑心情,任意妄為。
早在他還是彭侯的時候,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