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窟谷議事廳的桌子和谷神莊迥然,是張紫檀木大圓桌,陳設在圍屏之後,座次不分主從,因為歸海青從不開會,桌子派不上用場,台面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幾位仙門扛把子就這麼正襟危坐圍成一圈,連個落手的地兒都沒有。
桌前雕漆嵌玉的十二扇大圍屏氣勢森嚴,徹底阻擋了視線,屏風上還貼了隔音符,外頭的響動傳不進來分毫,室内靜得落針可聞,幾位大佬來時動機各異,此刻卻不約而同生出一種錯覺來:他們仿佛是在這裡坐牢。
喬烨看向對首之人,率先開口打破滿室的寂靜,“柳護法。”
柳含煙擡眸看過來,冷淡的目光裡含着微不可察的敵意。
“你……”喬烨面露關切,“你還好麼,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柳含煙聞言,眼中的敵意僵了僵,她看一眼旁邊的敖鐵心,淡淡道:“無礙。”
硬邦邦的兩個字,讓室内的氣氛再度陷入沉寂。
敖鐵心受不了這種讓人渾身刺撓的詭異氛圍,用力一拍桌子,怒道:“你們這是在搞什麼?在座的都是老相識了,怎能在這緊要關頭離了心?!”
“柳護法,”他看向柳含煙,聲音大得像在吵架,“我知外界有許多聲音,說你們一壺天包藏禍心首鼠兩端刻意不作為什麼的……”
“咳咳——”喬烨用力咳嗽兩聲,在對面用眼神瘋狂示意他,他哪裡管,兀自用他的大嗓門嚷道,“可不管旁人說東道西,我們心中自有一杆秤,這些年你和沈護法盡心盡力,我,老喬,還有歸海谷主,全都有目共睹,至于那些世人所不知的苦衷,我們也是一早便了解的,而今淩霄宮的禍端,又不單單是你們一壺天的責任,也沒有誰要刁難于你,你何必如此拒人千裡,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平白倒顯得我們欺負人似的……”
喬烨愕然地看着敖鐵心,心想這小子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近兩日,這厮的确頻頻讓自己刮目相看,比如十月散人越獄這麼大的簍子,敢瞞着他不說,還曉得把聚窟谷拉來做墊背的,心眼子不少,和喬烨之前對他那無腦莽夫的刻闆印象大相徑庭。
喬烨定定看向柳含煙,溫聲道:“敖幫主話糙理不糙,柳護法,百年前你單刀赴會,那場漫長的談判,還有柳護法你過人的膽識和魄力,喬某至今難忘。若沒有當時一壺天與三大宗締結下的那一紙和平契約,又怎會有仙門的百年太平?我們既是盟友,便理當同休等戚,和衷共濟,切不可心存芥蒂貌合形離。”
敖鐵心震驚地看向喬烨,心想這刻薄寡恩的老狐狸居然也有說人話的時候,方才還頗為親切地關心人家臉色……
——同樣是把事搞砸了,柳含煙的待遇簡直不要比他高太多,敖鐵心不由憤憤不平起來,他對柳含煙倒是沒什麼意見,主要是看不慣喬烨這副厚此薄彼的嘴臉……但他現在确實底氣不足,敢怒不敢言,于是隻好趁對方不注意,把他眼前的幾盒茶食一股腦全往自己跟前撈了來,撈的時候分外仔細,沒讓衣袖沾到桌面上的落灰。
将一切收入眼底的柳含煙:“……”
好像無論多少時間過去,她都無法習慣,像這樣和這些名門正派其樂融融和諧共處,甚至被默認成他們的一份子。
雖然深感格格不入,但她覺得這樣很好,至少,那段颠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恥辱時光,随着靈墟的夷滅,确鑿已被一壺天全體犬族人,徹底抛在了身後。
兩道身影從屏風後繞了出來,柳含煙目光震動,旋即起身,朝來人鄭重行了一禮。
衆人都隻當她這禮是沖着溫晏秋行的,連溫晏秋懷裡的樓小禾也這般以為。
可柳含煙的目光隻是從溫晏秋的臉上一掃而過,很快便在樓小禾的身上落定,良久不曾移開:百年前的那場單刀赴會,喬烨說得天花亂墜,但柳含煙心下最清楚,若沒有此人,若沒有那場腥風血雨的滔天禍事,在靈墟一手遮天的境況之下,她就算說破嘴皮子,又有誰會願意信她,會為了聲名狼藉的犬妖們,站出來與靈墟,甚至與整個仙門為敵?那自然是不可能有的,一壺天能夠想見的下場,無非是再一次被靈墟斬盡殺絕……
和平二字,于犬妖一族,從來就像那虛無缥缈的海市蜃樓般不可企及,偏偏這個半身不遂的弱女子,以一己之力,一夜之間,便為他們改換了天地。
于世人而言,她是罪不容誅的千古罪人,可對柳含煙,對千千萬萬的犬族人而言,她是移山填海的蓋世英雄。
蓋世英雄此刻窩在男人的懷裡,與幾位大佬面面相觑,窘得腦門冒汗,手腳都不知往哪放。
“……”堂堂女魔頭,這種小鳥依人的出場方式,莫說威武霸氣了,甚至連體面也不沾邊。
但這種尴尬的感覺幾乎很快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草木皆兵的緊張感。
喬烨和敖鐵心的眼神裡有錯愕一閃而過,很快便冷下來,飕飕的,殺氣四溢。
空氣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弦,頃刻間繃緊了,似乎隻需一陣輕風的微力,便能将其扯斷。
“咕噜噜——”
一觸即發的時刻,樓小禾的肚子突然不知死活地大叫起來。
“……”來這裡之前,樓小禾在保真閣的客人坐席間頂着隐身符四處流竄,大吃特吃,照理說不該這麼快就餓了才對……想來她這一覺,睡了應該蠻久的,三五天的樣子怕是有的。
“呀,人都到齊了,”歸海青的聲音忽然響起,她頗為自然地拉着葉初服,雙雙在柳含煙身旁落了座,還熱情地招呼溫晏秋和樓小禾,“站着幹什麼,過來坐。”
然後溫晏秋就這麼徑自抱着她坐下了,桌子大得很,柳含煙右手邊還有空位,但他挑的位置很邪門,正好夾在喬烨和敖鐵心的中間。
“……”樓小禾被迫坐在他的腿上,感覺頭有千斤重,怎麼也擡不起來,她不敢看大家的表情,看一眼都是酷刑。
喬烨&敖鐵心:“……”雖然方才開會時歸海青已同他們說清了溫晏秋之所以執着于女魔頭的個中隐情,看在歸海青的面子上,他們也答應體諒一二,但這溫晏秋一上來就挑戰他們的忍耐極限,态度實在猖狂,明擺了目中無人。
他二人臉黑如鍋底,正欲發作給以顔色,卻聽見女魔頭出聲道:“歸海谷主,之前許下的誓言,我是真心的,無論出于什麼緣由,都不該背棄。現在竟然厚顔無恥地像這樣出現在您面前……我實在無地自容,合該跪下來悔過請罪,奈何……”她看向自己的雙腿,苦笑了一下,“但請谷主相信,我此番貿然闖入,絕無惡意,也與旁人毫無幹系——”
她這番話說得很艱難,艱難又誠懇,方才低垂着的頭微微擡起來,目光看向對面的歸海青,神情款款,尋不出一絲作僞的神色,歸海青似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神情微愕,聽了片刻,打斷她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自不會牽連無辜之人,至于散人你,此番我等請你過來,所為的,也并非興師問罪……”說着,她流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道:“昨日晏秋失手傷了你,大夫看過,啧啧稱奇,說是骨頭都震碎了,柔軟的髒腑竟然完好無損,他連聲贊你骨骼清奇,自愈能力驚人,信誓旦旦地朝我保證,隻要将碎成粉的骨頭全部抽出,不過靜養一夜的功夫,新骨頭便能自行長好……那時我将信将疑,眼下看來,他果不曾诓我。”
喬烨&敖鐵心:“……”方才的會議内容裡不包括“和女魔頭相敬如賓相談甚歡”這一條吧,歸海青是不是瘋了,在這樣嚴肅的場合,當着他二人的面,竟對着仙門公敵,一介越獄罪徒,屁話連篇。
柳含煙:“……”很好,這下在場的人中,最格格不入的那個顯然并不是她了。
樓小禾:“……”她相當震驚:不會吧,竟然隻過去了一天嗎……那到底為什麼,她此刻仿佛餓死鬼投胎般,理智全無,餘光完全不受控制地,瘋狂往桌上的吃食上瞟。
“想吃什麼?”身後的男人忽然開口問道,端的是旁若無人,似乎想到樓小禾被關起來那年不過二十出頭,沒見過什麼世面,不曾吃過這些細巧茶食,還甚是體貼地一一為她報起菜名來,“乳餅,冰果,糟鵝掌,羊肉水晶餃,大耐糕,酥黃,玉灌肺,毛櫻桃……”
溫晏秋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虛虛點過,指到最後,樓小禾身形一僵:
——那些曾經被她兜在粗糙大布包裡,亂七八糟攤在女貞樹下草地上的不知名小野果,現在正被洗得幹幹淨淨,果皮上挂着晶瑩的水珠,整整齊齊擺在精美的黑漆描金竹絲春槅裡,水靈靈,紅彤彤。
原來,這果子真有名字,毛櫻桃……可不就是長了毛的櫻桃,名字取得真好。
仙家日子逍遙自如,秋天才成熟的果子,暮春時節便能早早吃到了。
而像這樣的好日子,狗男人過了一百年。
真奇怪,想到被關在水牢裡的那一百年,樓小禾隻覺得無比漫長,但想到溫晏秋的一百年,又覺得實在短暫……區區百年而已,還有千年萬年的好日子,且在後頭等着他呢。
喬烨和敖鐵心憋了一肚子火随時準備爆發,此刻就見女魔頭坐在溫晏秋懷裡,身形瘦弱,像隻食不果腹的小動物,紅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那盒毛櫻桃,吧嗒吧嗒掉眼淚。
“……”怎麼回事,打眼一瞧,女魔頭簡直像極了被妖孽挾持的無辜少女,而溫晏秋……怎麼看怎麼像個妖孽。
“你……”暴脾氣如敖鐵心,一肚子火幾度被打斷,頓感憋屈至極,對着樓小禾瞪眼,半天憋出一句,“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他這一嚷,好幾雙眼睛紛紛掃射過來,目光如有實質,刺得他後腦勺一痛。
而溫晏秋的眼神,竟像能穿透皮肉般,仿佛千年玄冰煅造的利刃,一點一點在骨頭上,來回地刮。
繼方才在溫晏秋跟前哭成狗,此刻,樓小禾身為魔頭的威嚴再度全面掃地:是啊,好端端的,她哭什麼?總不能同他們說,自己是觸景生情喜極而泣吧……
她正在思索說辭,卻聽得葉初服這時出聲道:“好端端的,你瞎嚷嚷什麼~”她剜一眼敖鐵心,随即看向樓小禾,目光瞬間柔和下來,朝她輕聲細語地哄,“好妹妹,你在那臭……咳,水牢裡拘着,這麼久了,一口東西也不曾吃吧,乍然有這麼些好吃的擺在眼前,想是一面饞得緊,一面心頭感傷,這才潸然淚下~”她又去看溫晏秋,“師弟,她手短,許是夠不着,你趕緊的,給她拿點吃食~”
“……”歸海青簡直無語,她就知道,隻要幾滴眼淚,就能叫她這個信誓旦旦挑大梁的首徒徹底昏了頭。
方才被敖鐵心從喬烨那兒拖過來的那一春槅吃食恰好放在溫晏秋手邊,他正要伸手,蓦地一聲巨響,衆人呆若木雞。
偌大一張桌子,被生生劈碎了,動手的人靈力渾厚,紋理細膩材質堅固的紫檀木碎成細細的粉末,宛如被一隻手攏着,規規矩矩落在地上,一絲也不飄散,唯獨桌上那層厚厚的落灰被勁力震起,嗆得他們紛紛不由自主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