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照城,保真閣。
“話說那血祭蚩尤旗,悍然揮戈仙門第一宗的八荒首逆十月散人,役神馭鬼,呼風喚雨,應龍一振翅,十級昊天塔夷為平地,騰蛇一擺尾,煌煌蒼狼殿化作齑粉,劫雲滾滾,紫電當空,老雷神領着夔獸大發天威,九天神雷萬道齊發,眨眼間,炳炳鱗鱗的千年大宗宛似一顆沙礫,在烈烈風雷聲中被劈作飛灰。
“然,諸位看官須知,生魂哪怕進了鬼門關,隻要尚未踏進枉死城,便都還有可轉圜的餘地。漫天飛魂之際,九幽震動,夜台紛紛出馬相救,谛聽坐鎮後方,無常二爺高擎魂幡,眼看着就要力挽狂瀾,當是時,十月散人隻輕輕動了一根手指,後土娘娘便親率麾下的神荼郁壘,飓風般粉碎了谛聽親手布下的南鬥解厄陣,以摧枯拉朽之勢大開鬼門……
“彈指功夫,遍野鬼哭,靈墟上上下下千餘條生魂,通通堕入枉死城中的輪回之境,化為九幽陰靈,徹底入了鬼籍,至此,命赴黃泉,無力回天。”
說書先生扼腕沉吟,良久,一句三歎複又開口道:“這樁滔天慘禍,雖已過去百餘年,然,每每提及,吾輩仍是不可自抑,心膽俱顫。而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以我天照城谷神莊為首,左輔鴻鹄蕩金鱗幫,右弼陸沉嶺聚窟谷,仙門氣象一新,如日方升,任誰見了不稱歎一句生而逢時?
“可,我們當真就此高枕無虞了麼?想當年,靈墟慘禍前,弱水之亂後,三界不也過了百餘年安生日子?誰又能夠作保,今日不會是暴風雨的前夕,你我不會是下一個靈墟或者鳳麟洲?”
露天的看台,這時忽然刮起股頗為應景的勁風,吹得四座側首掩面,一陣嘩然。
“元兇巨惡十月散人,此刻正幽囚在金鱗幫的鐵獄銅籠之中,諸位扪心自問,那片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縱使再深再遠,當真就不可逾越麼?一壺天雖和仙門簽下和平契約,可那淩霄宮仗着淩霄大攝興妖作孽多少年了,一壺天當初在契約中口口聲聲允諾要清理門戶革邪反正,眼下之局面,可以理解為其心有餘力不足,但是否也不排除其首鼠兩端另有所圖,刻意不作為?近來更有傳聞甚嚣塵上,說那魔頭彭侯野犬并未殒命,随時可能死灰複燃……”
啪嗒——
豆花落在桌面上。
一隻手握着帕子探過來,輕擦嘴角。
“别,你别,我自己來——”
老太太一臉不情願地接過年輕男子手裡的絲帕,顫顫巍巍地給自己擦嘴,完了又去擦桌子。
豆豆沒有牙,吃東西時候嘴巴抿不住,食物時不時往桌上掉,聶霸留意着,免不了順手替她收拾,然後她就要開始鬧脾氣,一來忒不習慣被人伺候,渾身上下都别扭,二來覺得這樣搞得她像個喪失自理能力的老廢物,很不高興,非得自己來才行,聶霸隻得由她。
但是,聶霸發現,每當在這種場合的時候,豆婆婆總會比平常更加煩悶和暴躁——她擦桌子的動作幾乎要搓出火星子來。
自從靈墟慘禍之後,豆婆婆得閑便要往各處的茶樓酒肆跑,茶酒半點不沾,似乎專為了給那些個說書人捧場去的,别的場子都不感興趣,專挑講十月散人的,十年如一日,總也聽不膩,邊聽還要邊生氣。
起初聶霸以為,豆婆婆是聽不得大家說十月堂主的壞話,但她義正言辭地否認了:
“功過善惡,旁人自去評說,我一把年紀的人了,總不至于連這點覺悟都沒有,耿耿于懷什麼的,犯不上。嘴長在人家身上,要咒要罵,随他們去,心長在我自己身上,該念的恩,永遠都得念着。當初那碗玉屑飯,十月堂主給得随意,我卻絕不能裝作不曉得,那是怎樣有一無二的寶物,又費了她多少心血……有些恩,可能這輩子都報不了了,正因如此,才更要記着,死死地記着,永生永世也不能忘。
“我自是念着十月堂主的,那些恨她怕她的人,也從不曾忘記過她。天機堂、鳳麟洲、靈墟、彭侯……這麼些年了,大家一個不落,全都記在心裡,挂在嘴邊,好像隻有那個孩子,隻有她,渾似從沒來過這個世上般,什麼也沒留下,就連我,也快要記不清了,那孩子的模樣……
“明明從小看着長大的,還抱在懷裡哄着睡過覺的,那麼乖的一小娃娃,怎麼說記不清就記不清了呢?我呀,不氣别人,不過氣我自己罷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豆婆婆是個頂要強的老太太,“人老了”“不中用”這樣的話從來沒說過,那孩子一直是她的心結:從前七病八倒那會兒,豆婆婆總念叨,自己從前身子骨多硬朗精神多抖擻,大夫也都說,病根在心不在身,積郁日久,藥石罔顧,一副随時準備後事的口吻,聶霸曉得,那孩子的死,豆婆婆沒辦法放下。本來從天機堂求到了玉屑飯,滿以為這坎勉強算是邁過去了,沒想到……心裡的傷,似乎是沒法子結痂的,豆婆婆的心病,恐怕永遠也治不好了。
聶霸忽然伸手,按住豆婆婆不停擦桌子的手,剛開口想要說什麼,就察覺有人正在急速靠近,那人來到豆婆婆身後,伸出了手——
劍光閃過,來人失聲驚呼,忙不疊把爪子縮了回去,“……少俠饒命!”
不少人聽見動靜,目光紛紛朝這邊投來。
豆豆終于放過了那張桌子,想回頭瞅,奈何脖子不靈光,隻得慢吞吞轉過身子,等看清來人,眼神詫異,思索片刻,努力想把人對上号,“你是……金鱗幫的,那什麼,叫什麼來着?”
“豆婆婆,你忘啦,是我呀,孔飛!你給過我烤饅頭吃的,那回我還差點當你面噎死來着……”
豆豆:“……”
她記起來了,這後生之前來聚窟谷下過戰帖,來時意氣風發,走時行屍走肉,她偶然瞧見,覺得可憐,随手分了塊烤饅頭給他。
“好巧,你怎麼也來天照城了?”那時她看着孔飛離開,隻覺得好端端一小夥子,算是徹底廢了,眼下看來,恢複得竟是極好,眼裡又有了光,整個人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架在脖子上的劍挪開,聶霸朝孔飛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孔飛擺擺手,混不在意,道:“我趕路經過呢,半空裡隐約瞅見一道身影,特親切,這一看,竟果真是婆婆您!”
豆豆:“……”半空裡禦劍飛行,還要在幾十桌人裡一眼瞅準她……要麼是這路一點也不趕,要麼就是這厮眼力驚人。
多半是前者,不然他也不會還有閑心同她站在這寒暄了。
豆豆随意攀談起來:“天照城離鴻鹄蕩可有些行程,你趕這麼遠的路,作何貴幹?”
孔飛猛地臉色大變,用力一拍腦袋,天塌了般道:“壞了!十萬火急的事!耽誤不得!我得趕緊走了!”
話還未落地,他火燒屁股似的轉頭就跑,毛毛躁躁地,帶翻了好幾張椅子,給好幾個無辜看官摔得四腳朝天。
“……”
那幾個人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見一道身影飛也似的從他們身上跨回去,有個人還被不小心踹到了臉,疼得直罵街。
“……”
豆豆眼看着孔飛跟個炮仗似的飛出去又折回來,在她跟前露出副扭捏苦惱的神色:“那什麼,我想起來了,此番我要去的地兒,不是别處,是……聚窟谷。”
豆豆愕然,心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此處人多眼雜,我們路上說。”豆豆說完,拄着拐擡腳走了,一路向那些被孔飛撞到的看客賠禮,聶霸跟在後頭,往人手裡塞靈石,孔飛見狀,隻好一路給人磕頭——他走得急,沒帶錢。
“這些個傳聞虛實究竟如何?兩大魔頭真就沒有剪草除根之法麼?放眼仙門,誰又能有這個魄力和實力,将三界大患徹底鏟除……”
說書人的聲音漸漸弱了,飛劍沖向碧空,一眨眼,便将繁華的天照城遠遠抛在了身後。
……
“……什麼叫你把十月散人放跑了???”
歸海青的尾音在空氣中劈了個叉。
來的路上,孔飛将來龍去脈和豆豆她們說了一遍——
十月散人越獄時恰巧被他撞見了,那一瞬間因深陷于馬上就要被滅口的巨大恐懼中,他根本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然後他就看見那個女魔頭坐在輪椅裡,因為常年不見天日,膚色透着病态的蒼白,她圓溜溜的眼睛驚訝地看過來,臉上露出個略為尴尬的笑容,用商量的口吻朝他道:我出去一趟,辦點事,日落之前就回來,勞駕替我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
被恐懼支配的他僵硬地點了下腦袋,女魔頭朝他略一颔首,調轉輪椅,似乎當真打算就此放過他。
但很快,車輪碾過地面,女魔頭折返回來,歉然道:“對不住,我非是信不過你,你的眼睛很幹淨,想來是個誠實靠譜的好小夥,然而,世事無常,為防萬一,我不得不将你看見我的這段記憶抹去……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孔飛:“……孔、孔飛。”
女魔頭指節輕扣輪椅扶手,随即微微欠身道:“多有冒犯,還請見諒,當然,不見諒也沒關系……再會,孔孔飛。”
說話間,一團绯紅的煙霧朝他飛來,徑直鑽入他的眉心裡,靈台蓦地炸開一片白光,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時,發現……無事發生。
他的記憶并沒有被抹去。而女魔頭已經消失無蹤。
孔飛選擇了信守承諾,隐瞞不報:不知為何,他強烈地相信着,日落之前,女魔頭一定會回來的。
于是,他一直等到天黑,又等到了第二天太陽升起……
整個金鱗幫,沒有一個人發現,地下水牢的女魔頭早已逃之夭夭。
百餘年來,這座水牢一直有人把守,但也不過是零星幾個修士輪換着站崗,意思意思罷了。因為,若是水牢被破,再多人把守也無濟于事,哪怕整個金鱗幫群起而攻,也不可能攔得下那女魔頭。可,這種情況絕不會發生,擔心女魔頭越獄什麼的,可謂杞人憂天。
這座地下水牢,是得天獨厚的,世間最為險固的囚籠:金鱗幫所處的地界十分特别,周圍環繞的水域清淺,棋布着一座座浮島,浮島上生長着高大的蘆葦叢,或者說,正是這些密密麻麻的蘆葦,締造了所有的浮島——蘆葦堅韌的根牢牢抓着水下的土地,積日累歲,地面浮現,成了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