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禾沉默不語,室内的氣氛陡然陷入僵凝。
豆豆見狀,幹咳一聲,笑眯眯地打圓場道:“照這麼說,三五盞茶的時間,也不是沒可能。再說了,堂主您那位手足,指不定也在找您呢,不等您去,他自個兒就送上門來了也未可知,這人生的際遇哪,誰也說不準……”
豆豆話猶未完,一道身影随着晨光投落在地面上,來人身形魁偉,黑色的影子正好将順子,還有他手裡的葭莩引籠罩其中。
一聲細微的脆響,葭莩引上的血指針倏然剝落,飕地飛向剛邁進門那人,男人反應敏銳,動作迅捷,長劍出鞘,寒芒乍現,那枚直沖他面門而去的血指針當場被削作了兩截,卻沒有如料想中墜落在地,而是詭異地于半空中懸停了一瞬,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地粘在了男人臉上,粘的位置也很靈性,不偏不倚,嵌在了他的眼皮上,宛如兩道紅豔豔的眼線,将男人眼中戒備又冷峻的殺氣硬生生挫去了大半。
“……”
一屋子的人全愣了。
順子看着來人身上圍着的碎花圍裙,幾乎不敢認:“……聶霸?”
豆豆攥緊了手裡的拐杖,難以置信,轉頭看向簾子後:“堂主,您失散的那位手足……不會是霸霸吧?”
她牙齒掉光了,講話時候直漏風,最後三個字說得噼裡啪啦響,像放了串爆竹。
樓小禾:“……”等等,讓她反應一下。
聶霸彎腰,将地上散落的花朵一一裝回籃子裡,起身時,朝順子颔首道:“順小公子。”
拎着花籃,又朝簾後的方向溫聲道:“堂主,許久未見,别來無恙。”
豆豆在一旁回過神來,連忙笑道:“堂主上回說想嘗嘗返魂花腌出來是什麼滋味,這不,我和霸霸……呃,和您兄弟回去,特地等到花開,為您采了些來,本想腌好了拿來,但又怕不合您口味,不如您先拿去,照您自己的法子腌腌看,若是不錯吃,把腌法教與我,下次我們再多帶些現腌的過來。”
樓小禾:“……”
關于聶霸是她失散多年的手足這件事,對面這幾個人貌似一下子就接受了,過程簡直就像剛剛聶霸撿起地上掉落的返魂花一樣自然。
在場所有人好像隻有她這個第一當事人還沉浸在傻眼的狀态裡無法自拔——
彭狗啊彭狗,不愧是你,下得好大一盤棋。
……
因為有穆遊幫忙造勢,剛成立不久的天機堂,一夜之間聲名鵲起。
人潮如流,慕名而至,其中不乏一些來自大宗派的高足弟子以各種相關人士,比如……聚窟谷的幫廚小夥。
樓小禾問起豆豆和聶霸時,沈渙說,在靈墟的一次追剿中,他二人失散無蹤,至今下落不明。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要從那樣兇險的戰場,還有無處不在的迫害屠殺中活下來,希望渺茫,一壺天的所有人,無不從鬼門關走過一遭,遑論一個牙齒掉精光拐杖哐哐哐的老婆婆,還有個滿腔忠心無論什麼事總沖在最前面的愣頭青……他們隻怕早已不知喪命何處,連屍骨也無人收殓。
直到那天,有個自稱是聚窟谷幫廚的小夥子找來天機堂,說他的豆婆婆體弱多疾,大夫看過,都說是年紀大了難免大病小痛,于性命無礙,不必憂心。可老人家連日疾苦纏身,他看在眼裡,于心不忍,特地來此,想問問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天機堂堂堂主,可有什麼法寶,能令人永遠不再生病。
隔着簾子,樓小禾一眼便認出來,這個身穿圍裙腰别寶劍的八尺大漢,正是失蹤已久的聶霸,他口中的豆婆婆,自是豆豆。
那會兒,樓小禾按照古方,用靈符複刻出了傳說中的玉屑飯,正準備給鐵蛋他們家送去,聶霸來得實在是巧。
她聽聞二人平安,心下歡喜,将玉屑飯給了聶霸一份,并沒要報酬。
那玉屑飯果然是個好東西,鐵蛋和豆豆吃了,當真百病不侵。
這之後,聶霸和豆豆對她感激不盡,時不時帶上親手做的美食點心,或者聚窟谷的精美特産,一起跑來看望她,偶爾也坐下來說些體己話。
任誰也想不到,這些年,過得最平順安逸的,竟是這倆人:彭狗生前将聶霸派去照護豆豆,那場追剿中,他不辱使命,果真拼力護着豆豆死裡逃生。他們與一壺天流亡的大部隊走散了,豆豆于是和小德子一起,帶着滿身傷的聶霸,輾轉來到了聚窟谷,憑借一手好廚藝,聘上了聚窟谷的掌勺廚娘,然後抹着老淚苦苦央求死纏爛打,終于才讓聚窟谷把聶霸和小德子也都收留了。聶霸雖然算不上機靈,好歹踏實肯幹,沒多久就從打雜升成了幫廚,至于小德子,生生打了一百多年的雜也沒怎麼打明白。
總之,三人這些年來,遠離風波,把日子過得踏踏實實。
樓小禾就想,但凡換個人跟着,聶霸隻怕早已經舍身相護八百回了,但那個人偏偏是豆豆,這麼多年來,愣是沒有給過他舍身的機會——這就是豆豆,一個老掉牙的,但是相當有福氣的妖。
彭狗讓聶霸去保護豆豆,這條命令,或許反而保護了聶霸,樓小禾起初隐隐有這麼個念頭。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恍然驚覺:會不會,彭狗原本想要保的,就是聶霸?
這個狗男人,一邊不遺餘力地想要毀掉神龍符,一邊将阮氏之外唯一的蚩尤後裔不動聲色留在了身邊……
——他早已安排好了後手。
「失誤不要緊,要緊的是失誤時候必須能兜得住底。」
芙蕖大言不慚放出的厥詞,彭狗卻真真切切地做到了:當鳳麟洲乃至整個仙門都理所當然以為阮家是蚩尤獨一脈時,彭狗早已暗中找到了聶霸,就算萬一沒能阻攔蚩尤旗現世,他手裡依舊有籌碼——既然同為蚩尤後裔,沒道理隻有阮家能把持那杆旗,到頭來鹿死誰手,還有得一搏,搞不好,鳳麟洲機關算盡,到頭來不過為彭狗做嫁衣……
樓小禾忽然發現,或許,彭狗和她,早就想到了一起:
這是場蓄謀已久的賭局,本該彭狗坐莊,奈何阮家玩陰的,搶了莊家之位,隻可惜,他們無人知曉聶霸這張底牌,等芙蕖反應過來,樓小禾已經好牌在握,隻需要再下把大注,就能一口吃掉莊家……
簾子後靜了很久,三人像是約好了般,并不催促,隻是默默等着裡頭人開口。
“聶霸。”樓小禾艱難開口道,“我現在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或許你會覺得難以接受,但我來不及解釋原委了——”
“無論何事,堂主吩咐,聶霸義不容辭。”
樓小禾有一瞬的恍惚:一百多年的時間,并不算短,可大家好像都沒怎麼變模樣。
她明白,聶霸這沉甸甸的幾個字,全是沖着自己當初随手給的那一碗玉屑飯,無關于她是樓小禾還是十月散人。
對面站着這幾人,差不多全都一個德性:但凡你對他施過恩,無論輕重,高低記上一輩子,臨了到奈何橋,還要和孟婆阿奶打商量,能不能不把你忘了。
樓小禾深知這一點,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戴上厚厚的面具,躲在重重簾帷後,為了場不計代價的豪賭,心安理得地利用這一點。
說起來,娘親遇上的那位高人,原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天資聰穎,心性慈憫」
——放屁。
做奴才的和做大魔頭的,竟能窩囊到一處去,這樣的世道,稀爛,而且該死。
娘親總說,眼裡要有活。
拯救蒼生是個活,可憑她這點斤兩,攬不了。
掀翻這稀爛的世道,勉強也算個活,就是髒了點累了點,沒人幹,那行,她上,她手上繭子厚。
豆豆他們還能像這樣和自己走到一起搭把手,于樓小禾而言已經夠了,即便終究要分道揚镳,她也甘心。
左右她一開始就拿定主意了:不回頭,不認輸,不帶他們玩。
……
揉亂的紙條被皺巴巴地攤開在柳含煙眼前,上面稀稀拉拉寫着兩行字:
「離家出走了,别等我,更不許來找我,否則死給你們看。
上面這句是命令。」
“連下命令都學不會的人,卻非逼着她當老大……這些日子,是我強人所難了。”柳含煙似乎開始自我反省,口吻俨然把孩子逼走的嚴母。
“等她?還找她?真把自己當回事,多大人了,莫名其妙整這死出,什麼毛病,慣的她!”沈渙罵罵咧咧,活脫脫一個平時不作為但關鍵時刻嗓門大的活爹。
柳含煙起身,徑自往外走。
袖子被人一把拉住。
“……不是,你,你這,我們真不去找啊?”沈渙難以置信道。
“當然,你沒看到嗎,這是老大的命令。”柳含煙答得理所當然。
說完,擡腳要走,沈渙卻不松手。
二人對峙片刻,柳含煙背對着他,平靜開口:
“天君出發去靈墟前,我有提過,把樓小禾關押起來,以免節外生枝。
“天君拒絕了,他說,小禾不喜歡拘着,讓我陪着她點,尤其吃飯的時候,她喜歡旁邊有人,若是看書的話,留她自己就好,讓她能夠專心。
“我照做了,然後你知道的,樓小禾跑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但我不後悔,因為那是天君的命令,我遵從了,僅此而已。
“現在也一樣,除了聽命,我不會有第二個選擇。”她側頭,望向沈渙,“你最好也是。”
沈渙後脖子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