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壺裡出門前燒好的熱水已然放得涼了,樓小禾将狗子身上的傷口從頭到腳仔細清理了一遍。
洗的時候狗子吃疼,不住地沖樓小禾皺鼻子龇牙低吼,甚至幾度蹿起來要嘴她。樓小禾留着心眼提防,沒讓它得逞,後來實在煩了,将它狗頭一巴掌拍開:“……你給我老實點。”
清洗完傷口,樓小禾累得夠嗆,後背的汗居然濕了衣裳。
而那小崽子回光返照般,一口鋼牙龇得更歡了,看起來不把樓小禾咬死,它是決計不會甘心就這麼輕易咽氣的。
“……你小子,怎麼這麼兇。”
她方才看了一眼,是隻公的。
樓小禾從櫃子裡翻出金瘡藥和紗布,包紮了它的左耳和右前腿,再細細地将身上大大小小傷口都上了藥,順便把自己手上的咬傷處理了一下。
這金瘡藥是她從柳含煙那兒讨來的,藥效生猛。她時不時往家裡撿些受傷的小動物,隻要不是緻命傷,用上這藥,大都隔日見好。
可是……
狗子身下那方素布巾子已被血染透了。
樓小禾歎氣:其它都好說,肚子上的大窟窿要怎麼堵?
小家夥這會兒忽然安靜下來,白森森的牙花子也收了回去,烏黑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眨也不眨一下。
樓小禾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你死了嗎?”
狗子眼睫輕顫,緩緩看向她,目光不再兇狠,已然有些許渙散。
“還沒,”樓小禾自言自語,“但也快了。”
她拉過木條凳坐下,擡手摸了摸狗子的腦袋,這回它很乖,一動不動地給她摸。
就這麼摸了好一會兒,樓小禾從竹簍裡拿起枚八月炸,剝好了遞到它嘴邊:“喏,這個很甜的。”
狗鼻子微微抽動,耳朵也跟着輕輕抖,就這麼嗅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确認這玩意兒究竟能不能吃。
雖說果肉帶籽,狗子吃了不生受,但管他呢,都要死了。
樓小禾扯袖子給它擦了一把口水:“……你馬上就是一條死狗了,試問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吃不得的。”
她将果子往前夠了夠,幾乎要給它塞嘴裡,繼續哄:“連屎都吃得,這個怎麼吃不得,這可比屎好吃多了,乖,張嘴。”
狗子終于張嘴了,樓小禾面露喜色。
很快,她眼睜睜看着那張血盆大口将果子連同她的手一起吞進了嘴裡。
“……”這麼大的嘴究竟是怎麼長在了那麼小的腦袋上的。
四目相對,濕潤的狗眼裡浮現出某種倔強的神色,天然的警惕,強烈的敵意,還有勃然綻出的……活潑潑的生機。
——與方才那半死不活的德性簡直判若兩狗。
*
白色的果肉被囫囵吐了出來,靜靜躺在桌角,一副被嫌棄的姿态。屋外飛過的鳥兒扯着嗓子叫,像是在罵罵咧咧。
廚房裡飄來陣陣菜香,樓小禾起身。
再回來時,往桌上擱了一隻粗陶碗,熱氣袅袅地在屋子裡彌漫開來,瞬間蓋過冷腥的血氣。
碗中菜色紅紅綠綠,炖得糊爛,細薄的芡汁襯得湯色晶亮,中央澆了勺濃稠的秋油,拿勺子輕輕攪拌化開,醇郁的豆香鮮鮮地洋溢開來。
樓小禾今天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哈欠連天地溜達出去采了幾把野苋和幾朵雞枞菇,又把自家院子裡飽了的豆莢也摘了好些,丢進鍋裡随便炒炒,午間就着新舂的米連殺三碗飯。
剩了些留作晚餐,沒想到成了小狗的上路飯。
勺子湊到狗嘴邊,“來,熱乎的,吃飽了才好上路。”
她手上的咬傷随便敷了點藥,血已止住,但咬得很深,傷口看着觸目。
“素是素了點,但也不錯吃,且将就下。”她哄道。
這回它索性将狗腦袋往旁邊有氣無力地一撇,看也不看她。
狗子嘴合不上,始終微張着,不停流口水,樓小禾随手給它擦掉。
“你是不是很難受啊。”
想來它并非挑食,不過項圈堵住了喉嚨,食不下咽,索性便自暴自棄起來——然而咬起人來倒是不見含糊。
樓小禾放下勺子,輕輕摸狗頭,每摸兩把便繞到颌下蹭一蹭。
狗頭梆硬,下巴颏兒卻格外柔軟,但都一樣冰涼。
“你是不是冷啊。”
樓小禾說着,立刻起身,翻箱倒櫃找到床棉被,給它嚴嚴實實捂成了一顆粽子。
她坐下來,望着被角裡露出的半截狗頭,靜了好一會兒,總覺得該做點什麼,但又沒有頭緒,腦子裡很有些空。
倏地,被子開始微微地顫動。
她愣了愣,擡手掀開棉被一角,遲疑道:“你,你怎麼了……”
隻見狗子此刻腦袋往下耷拉,左眼眯成縫,眼皮飛快抽搐。
樓小禾驚疑不定,湊上前欲細看。
她分明瞧見,狗嘴大大咧到耳根,狗頭陡然快如旋風一陣狂擺,緊接着大珠小珠落玉盤連打了一串……疑似噴嚏的東西。
——一瞬間,樓小禾從腳趾頭到頭發絲,都繃緊了。
刻在骨子裡的良知,讓她得以刹住對一隻彌留之際的小狗所生出的,突如其來且不合時宜的笑意。
她深以為,此刻若是笑出聲來,是要天打雷劈的。
但樓小禾從沒見過狗子打噴嚏。
是以并沒有防備,也全然不曉得會這麼……
——好笑。
樓小禾梗着脖子别開臉,憋笑憋到極刁鑽處,以至于良心開始隐隐作痛……
她甚至畏懼于去看那雙濕漉漉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誰來救救她——
笃,笃笃。
來者何方神聖,竟将她家的破門敲出了天籁之音。
樓小禾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糊着的唾沫星子,如蒙大赦般起身,門開處,來人臉龐森白,衣裳烏黑,抱臂斜倚在門框上,眯着眼睨她:“好端端的,做什麼一臉衰樣。”
樓小禾詫異,沒想到這個時候沈渙會來找自己——許是柳含煙對他下了死命令,再不樂意,他也得一日不落地跑來晨參暮省,旁的事倒也沒有,就是叩門問個安,一早一晚,雷打不斷。
這會兒申時還不到,來得着實早了些,也委實巧了些。
“沈護法,勞駕,幫我個忙……”
她扭頭看向屋内:桌上的棉被堆裡露出小半截狗腦袋,小家夥此刻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俨然一條死狗。
沈渙詫異,眉頭微挑:“怎麼,幫忙收屍啊?”
“還吊着口氣,你趕緊的,救一下。”
她顯然有些着急,說話不似平常那般客氣,沈渙聽了,勾唇笑道:“稀奇,本護法從來隻會殺人,卻還是頭一遭,被求着……救一條狗。”
樓小禾心下:你不也是一條狗,那柳護法不也是條狗,兩年前又是哪個為了救人家,連命也豁出去了……
明明夜台千驚萬險走過一遭,沈渙這臭屁的性子竟是半點也沒變。
樓小禾嘴上:“沈護法,求你了。”
樓小禾上輩子雖然做了一輩子犬奴,但其實沒怎麼真心求過人,這句央求要算真心,語氣卻生疏裡透着僵硬。
沈渙撇撇嘴,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行吧,給你個面子。”
他話音剛落,忽地撲棱棱一陣響,身後傳來古怪的動靜。
二人循聲望去——
對面的窗戶沒有關,鳥兒許是沖着桌上那枚八月炸果肉飛進來的。
很漂亮的小鳥,翅膀藍灰,羽緣鑲一圈暗紅,瞧着像是山斑鸠,但看不到頸側的斑塊。
“剛剛——聽見那鳥叫喚了麼?”沈渙眸中精光一閃。
樓小禾怔然搖頭,錯愕望着屋内景象——
小狗叼着那鳥,鳥頭和大半邊身子都沒入嘴裡,殷紅的鮮血沿着嘴角無聲淌下來,滴在桌面上,啪嗒作響。
沈渙搖搖頭,“啧啧,瞬間封喉。”
*
小鳥的屍體血糊糊躺在桌上,頸側藍黑相間的斜紋斑塊隐約可見。
确然是山斑鸠。
狗子靜靜躺在棉被裡,眼睛半阖着,氣息很微弱。
“傷成這副鬼德行了,殺性竟還如此之重,好一條惡犬。”沈渙左瞧一眼狗嘴裡緊勒的項圈,右瞅一眼狗肚皮上天塹般險要的傷口,搖頭唏噓。
“有得救麼。”樓小禾問。
沈渙輕嗤:“救什麼,死了正好,全當給這可憐的鳥兒償命。”
樓小禾聞言,話頭冷不丁拐了個彎兒:“我院子裡種的豆莢飽了,一會兒走的時候你摘些回去,作下酒菜。”
沈渙微頓,道:“……不必了。”
樓小禾也笑,“也是,聽柳護法說,沈護法最愛燈影牛肉佐酒,想來瞧不上我這幾顆豆莢。”
沈渙聽她提起柳護法,眉頭微動,神色不自覺緩和下來,渾然不覺這溫溫和和的笑裡暗藏機鋒,難得說了句還算通情達理的人話:“蘿蔔青菜,各有吃頭,本無貴賤高下。”
“照這麼說,你沈渙自有沈渙的命數,這狗也自有它的造化,不分高下貴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