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易安心滿意足走出瑞繡堂的大門,未曾察覺蕭仁翯在他身後注視的眸光由暗轉明,隐含笑意。
馬車前的寶林躬身掀起青緞車簾,他不似孟易安那般心情輕松,一邊擡着手一邊眼也不眨地盯着少爺身上的那件華貴大氅——才用雪蠶絲補好的大氅,在冬日薄陽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才剛補好,可别又給哪兒刮到了,這等精貴料子,就是隻沾了灰也不好打理。
寶林繃着臉如此想着。
他倒不是害怕被責備。少爺待他們寬厚,可他就少不了吃若冬的白眼了。
若冬管着少爺的衣物,又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朝晖院裡誰也不願多招惹她。
“少爺當心。”寶林虛扶着少爺踏上車轅,生怕一個錯眼大氅掃到車轅的積灰。
待孟易安安然落座,寶林才松口氣,車駕一起,才接着問:“少爺,可是去定國公府?”
此前情景,他豈能不知少爺此番是為陸世子而來。既已買下屏風,照慣例接下來必是要去國公府的。
作為少爺身邊的得力小厮,察言觀色的本事頭等重要,他一邊問一邊已娴熟地指揮着車夫往國公府的方向去。
沒想到這回卻是猜錯了。
“去琴台巷的鴻胪寺别館。”孟易安手一擺,表示另有去處。
寶林雖不明就裡,還是急忙讓車夫調轉馬頭。
車架搖搖晃晃,冷風不時透過車簾鑽進車内,孟易安低頭看了眼厚實暖和的大氅,回想方才蕭仁翯的言行,心裡頭總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這蕭仁翯也真是,堂堂王爺怎麼還這麼小氣呢?
“那件白狐裘我才穿了一回,難得一絲雜色也沒有。”他再次攏了攏身上的大氅,不忿嘀咕。
一旁的寶林聽了,不由打趣一笑:“難怪豫王說少爺對陸世子不一般。去年臘八,世子那件鶴氅被梅枝勾破,也是穿了少爺的舊衣走,也不見少爺說什麼。"
“陸琛同我的關系豈能一概而論?再說,他後來不是回贈了一把三石弓?”孟易安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說到底他就是對蕭仁翯有偏見。
不過說到回贈的禮物,孟易安指腹摩挲着腰間的銀飾,想起蕭仁翯那柄被他轉贈的流光,臉上多了幾分心虛。
蕭仁翯那麼小氣,看到他把匕首送給别人,不會一怒之下再拿他來撒氣吧?
馬車在巷陌間兜轉,窗外行人街景不斷變化,不待孟易安細想蕭仁翯可能的反應,人已到了琴台巷。
車夫正要尋那鴻胪寺别館所在,就聽天空中傳來一聲清越鷹唳。
孟易安頓時展顔,掀開車簾朝外望去。藍白雲層間,金瞳白羽的海東青正劃破長空,一個翻身,翅尖掠過屋檐上的琉璃鸱吻。
“阿黑!”孟易安驚喜叫出聲來。
阿黑在檐角盤旋幾匝,突然朝着某處俯沖而下,霎時驚得巷口老槐上的寒鴉撲棱棱飛散。不遠處的大門外,一人正跨過門檻,卻是面不改色擡手接住俯沖而下的海東青。
朱漆銅釘的大門已然洞開,赫連烏戈立在階前,望着馬車中探出頭來的孟易安,又驚又喜,“你果然來了。”
赫連烏戈今日未束發冠,鴉青長發編成數根長辮用紅繩松松系着,頸間骨節與狼牙交織的墜飾随着步伐輕響,比那日在國子監穿箭袖騎裝時更多了幾分異域風流。
隻是身後一對異族打扮的少男少女配着彎刀面色不善,刀柄處狼首紋泛着幽光,神色戒備看向孟易安的方向。
“既然答應了你,我當然會來。”孟易安笑着跳下馬車,迫不及待走到赫連烏戈跟前,準确的說,是到了海東青的跟前。
他白瓷般的臉龐被厚重的大氅簇擁着,笑起來眼睛透亮,整個人仿若明珠般耀眼奪目。那與草原男兒截然不同的風貌讓赫連烏戈眼中泛起驚豔之色,心底掀起一陣漣漪。
“怎麼了?”盯着阿黑逗弄的孟易安發現他的愣神,回過頭來,眼神中透着疑惑。
赫連烏戈這才回神,連忙将人請進門。
鴻胪寺的别館雖已修繕一新,但畢竟不比京中王公貴族府邸,尤其是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别館裡也不見幾個人影,更顯冷清。
孟易安一路審視過去,對這位西戎王子頓時起了同情之心,“你在這住着還習慣吧?”
赫連烏戈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笑道:“比起草原的苦寒,此處已是極好。”
他說是苦寒,可孟易安印象中的草原隻有自由廣闊,因而隻當他是不好得罪鴻胪寺才這麼說。
兩人說了幾句,他的注意力就全部轉移到了阿黑身上。
孟易安在院子裡觀阿黑捕食野兔,又親自喂它吃了些鹿脯。海東青不愧是猛禽,喙尖爪利,撕咬起吃食來更是兇猛,他險些被傷到。
好在有赫連烏戈在,阿黑對他的指令倒是馴服,幾聲口哨便可讓阿黑乖順地被孟易安撫摸。
“你這口哨有什麼訣竅嗎?是否隻有你的哨聲它才會聽?”孟易安心癢癢,纏着讓赫連烏戈教他用口哨使喚阿黑。
隻是他總也學不會赫連烏戈那穿透力十足的哨聲,看他不得章法氣得五官皺成一團,赫連烏戈隻得取了個骨哨送他。
骨哨雖不能如赫連烏戈一般指揮阿黑,但能喚它循聲前來已經讓孟易安滿意了。
“外面還是太冷了,不如先進屋吧。”兩人在外面待的時候不短,掃了眼孟易安凍得通紅的手,赫連烏戈放飛了阿黑。
孟易安雖未盡興,但搓了搓冰涼的手,習慣了養尊處優的身體還是敗在了嚴寒之下,便随他進了屋。
不似院子裡寒氣逼人,暖閣裡炭盆燒得正旺,孟易安進了暖閣脫了大氅也不覺冷。
哪怕是到了中原,赫連烏戈仍是習慣草原的飲食,喝的是奶酒,吃的是烤肉。
赫連烏戈執起鎏金執壺為他斟酒:“這是用雪山峰頂雪水釀的駝乳酒,你嘗嘗可還适口?”
孟易安平日飲酒不多,但酒液入喉,竟也覺得别有一番風味,不由連連稱贊。
兩人喝酒說話間,那名配着彎刀的侍女端着銀盤過來添肉。
她來到孟易安跟前,瞥見他腰間晃動的銀鷹佩飾,不由顯露驚訝之色,連忙轉頭去看赫連烏戈。
卻見少主全神貫注與客人說着話,她很快收斂神色,與一旁的少年對視一眼後默默放下銀盤。
孟易安此時才注意到這對少男少女,打量之下發覺這兩人的面容比起赫連烏戈更像他印象中的異族。
“若無這身衣飾,你這相貌倒更像我們中原人。”
赫連烏戈眸光微閃,怔了怔,道:“我的母親是中原人。”
提到母親,赫連烏戈眼神飄向窗外,語氣也緩了下來。
赫連烏戈的相貌更似早逝的母親,在西戎時沒少因為這一點被幾個哥哥明嘲暗諷,因而他極少在外人面前提起母親。畢竟他的這種出身,不論是在西戎還是在中原,都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孟易安聽後卻沒有一絲惡意,隻恍然大悟道:“難怪你漢話說的這麼好,我猜你這相貌準是得了你父母的優點。”
他指的是赫連烏戈的高大體格和恰到好處的混血相貌。
其他人這麼說可能會是諷刺,但孟易安真心實意的欣賞寫在臉上,赫連烏戈心中湧過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