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匆匆而至,轉眼又過。孟易安早忘了那本一送到朝晖院就被他塞到書閣最角落的字帖。
這日又到散學之時,孟易安故意磨磨蹭蹭拒絕了陸琛的同行。
“你先走吧,我把書袋收拾好就來。”
“我等你便是。”陸琛不以為意,說罷就要動手幫他一起收拾。
孟易安擡手阻止了他,“你還是快走吧,待會兒長公主見你回府晚了又要擔憂。”
他這話說到了陸琛的難處。
陸琛露出無奈之色。母親其他都好,就是對他身邊之事總愛刨根問底這一點讓人受不了。自上次提起相看之事後,更是不停想方設法打探他的喜好,勢必要在滿京城的貴女中擇一個他喜歡的給他做世子夫人。
最近尤其怪異,隻要他回府稍稍晚了,就要不停追問他又與安哥兒去哪兒了。
想到母親近日對安哥兒偶爾冒出的不滿之言,為免母親遷怒安哥兒,陸琛也不再堅持。再者,他也有不方便安哥兒在的事要辦。
陸琛一離開,孟易安手上的動作就停了下來。
他隻是不想這麼快回府罷了。
今日是二弟的生辰。出門之時他就聽到下人們喜氣洋洋地議論永安侯府每年送了多少生辰禮,又說今日若差當得好定能得夫人賞銀,各處下人都想着如何靠這個讨好二公子和夫人。
父親回去後肯定也要陪着他們母子用膳。他隻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們一家其樂融融的樣子。
尤其是,孟易安的生辰就在明日,隻相差一天,這樣兩相對照,更覺難受。
雖然以他的身份,府裡的下人不敢怠慢,就是父親也是每年送給他的生辰之禮比府裡其他子女要重許多。但,那也是因為憐他外祖都不在了的補償。母親是獨女,外祖父母年近四才得一女,因年事已高又有喪女之痛,在母親去世後沒多久兩位老人也雙雙駕鶴西歸。
有沒有母親護着就是不一樣,下人們對他隻會不出錯,卻不會想到這樣費盡心思去讨好。
當然孟易安在意的并不是下人們的這些小心思,其實他最想要的還是母親在時,每到他生辰之日給他煮的那一碗長壽面。
這讓他忍不住又思念起母親來。他卻不想自己的脆弱被陸琛看到,也不想他陪着自己難受,所以才借口讓他先走。
孟易安拎着書袋,神情落寞走在國子監之中,心中湧起一種無處可去的凄涼。
國子監西南處有一池塘,白日裡不少學子在這誦讀背書、吟詩作對,但散學就沒什麼人了。孟易安坐在池邊,不時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池塘中,望着泛起的漣漪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念念有詞。
“哼,小小年紀過個生辰大張旗鼓,顯擺你有娘。我娘稀罕我的時候你們都沒見着,要不是…哪裡有你在這顯擺的份!”
“嘎嘎、嘎嘎—”
一陣具有穿透力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孟易安一回頭,就見一隻油光滑亮的大白鵝趾高氣昂朝他背後走來。它一邊撲棱着翅膀,一邊伸長脖子嘎嘎大叫,一對大腳蹼走得啪嗒作響,看上去氣勢十足。
驚地孟易安手腳并用站了起來,大鵝啄起人來可不分是誰。
這大白鵝是司業養的。自從孟易安和陸琛入學,司業就絕了仕途高升的心思。又等孟相和長公主輪番找來,他幹脆在國子監養花種草了,修身養性起來,然後還不知從哪裡弄了隻大白鵝來養着。
平時在國子監有司業撐腰衆人都奈何不了這大鵝,原本就膽大的白鵝就更加無所無懼了,在國子監橫沖直撞,無人敢管。孟易安早就不知跟陸琛商量過幾回要把這大鵝炖了,今日這大鵝竟還不識好歹撞上門來。
大鵝見他起來啄不到,又拐了個彎沿着池塘邊往旁邊走了。孟易安眼睛朝四周一掃,見樹下落了根個筆直的樹枝,拾起便追着大鵝攆了過去。
看到大白鵝驚吓之中跳進池塘,他拿着棍子站在池塘邊獰笑着恐吓它:“連小爺都敢啄,明日就将你做成鐵鍋炖大鵝給小爺慶生!有本事你再也别上來!”
“嘎嘎—”大鵝又是一陣撲騰,仿佛聽懂了一樣遊到了池塘中央,還有空捕了兩條魚吃。
孟易安氣急,圍着池塘追趕大鵝左奔右突,結果鵝沒攆到,反倒給自己累得夠嗆。
最後大鵝成功從對面上岸,朝他嘲諷似的嘎嘎兩聲,昂着頭搖搖晃晃地走了,徒留孟易安對着鵝屁股跳腳。
“哼,也就是小爺我好心不跟畜牲計較,不然明日你就得進膳堂!”
孟易安就像是那種打架打不赢也要嘴上占點便宜,并自我安慰的失敗者,拄着根棍子對着大鵝的方向罵罵咧咧。
“這鵝平日都在司業的博聞閣裡養着,隻有散學之時才會被放出來,你真想抓它,現在正是機會。”
我看起來像是故意放過這個機會嗎?聽到這話,孟易安臉一黑。
他沒想到這時還有人跟他一樣沒走,想起剛剛丢臉的一幕,手上的長棍像是生了刺一般被他迅速丢到旁邊,然後又假裝無事發生一樣轉過身。
“是你?”剛才還裝模作樣的孟易安見到來人是顧行舟立刻變了臉,也就是說剛才攆鵝失敗的丢臉事迹竟被死對頭看到了?
“你—”孟易安本能就要先下手為強諷刺兩句,忽又想起了上回顧行舟幫他,及時收住了口。
“你在這做什麼?”孟易安打量顧行舟。
顧行舟穿着一身極素雅的長衫,除了腰間的玉佩稍顯貴重,全身上下簡樸到有些過分。
這讓孟易安想起了他聽過的有關顧行舟的傳言。
顧行舟父親是蘇州顧家的長子,顧家亦是大族,隻可惜顧父英年早逝,隻留下了孤兒寡母。顧行舟當時年幼,孤兒寡母護不住家業,顧家落到了他二叔的手上。
顧行舟母親衛氏是京城忠毅侯府的庶女,雖是女子卻十分有遠見,并不急于一時與顧家那些親戚争個明白,而是為了兒子的學業着想,投奔了娘家。以顧行舟的天資得了忠毅侯的賞識,才有了進國子監的機會。
但衛氏本隻是侯府庶女,現下失了丈夫無依無靠,兒子又尚未到頂立門戶的年紀,在侯府也隻能謹慎度日,因此顧行舟在吃穿用度上與侯府其他嫡親的孫輩自然不能比。
思及此孟易安覺得自己大度點也無妨,不等顧行舟開口,他又讪讪道:“上回的事,謝了。”
雖然以前與顧行舟有過過結,他也一直懷疑對方幫他是因為想讨好父親,但這些天好像父親從未提起過此事,也就是說顧行舟并沒有邀功。
再加上上回顧行舟好意提醒了父親他在國子監的處境,孟易安不是不講理的人,該道謝時也不含糊。
顧行舟因他突然的善意怔了怔,脫口而出,“你不必道謝。”
下一刻在看到孟易安眼中的不解後,他垂下眼簾向旁邊瞥去,恢複了以往的冷靜,“同為國子監同窗,我隻是不想跟着丢臉罷了。”
孟易安翻了個白眼,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孟易安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的必要,他冷哼一聲擡腿越過他就走。
回府固然不爽,現在在這待着也是徒讓顧行舟看笑話。
“等等,”顧行舟叫住他。
孟易安皺着眉回頭,斜眼看向顧行舟,他倒要看看姓顧的狗嘴還要吐什麼象牙。
隻見對方走到池邊草叢,撿起自己落下的書袋,遞了過來。
就在孟易安不情不願伸手接過來的那一刻,顧行舟突然問道:“明日是你的生辰?”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關你屁事!”孟易安一把奪過書袋,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行舟剛才肯定又偷聽了不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看到自己在那自言自語的樣子,孟易安不高興地心想。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顧行舟向來孤傲冷靜的臉上多了些許柔和,猶豫的眼神逐漸變得明朗。
***
孟易安剛回府,管家就迎了上來。
“大少爺,您怎麼才回來,老爺一回來就去了朝晖院看您呢。”
孟易安訝異,“他去朝晖院幹什麼?”
問完後一頓,突然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咬牙道:“他該不會以為今天是我的生辰吧?”
一想到父親連自己的生辰都記錯,孟易安氣得眼眶都紅了,拔腿就往朝晖院走,根本顧不上後面管家哎呀哎呀的叫喚。
一邊走心中一邊升起無限委屈。沒娘的孩子果然像根草,難怪别人說有了後媽就有後爹,我怎麼兩輩子都遇到這種渣爹!
孟易安氣沖沖走到朝晖院,一進垂花門就朝大丫鬟亦秋大聲問道:“我爹在哪?”
“老爺在房裡等着少爺。”亦秋一邊回答一邊因他委屈的表情着急,“少爺這是怎麼了?誰又惹少爺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