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趙崇楓過來,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方逑,請他進來吧!”
“是。”
方逑心中諸多感慨,安王殿下也是他看着長大的,曾經誰都不看好,偏偏這位爺最争氣,今日過後,安王便不再是原來的安王了。
趙崇楓跟在方逑身後進到内屋,恭恭敬敬的給慶元帝行了大禮,不等對方詢問,他便先發制人,哐哐磕了幾個頭,隻言道:“父皇,兒臣有罪。”
他磕頭磕的實誠,卿月三人在旁看着莫名生出自己額頭也疼的錯覺,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讪讪放下。
“哦?你何罪之有?”慶元帝突然來了精神。
“回父皇,兒臣有兩罪。”
趙崇楓努力克制不讓自己擡頭,聲音铿锵有力,“兒臣未得聖令私調邯城軍進京,此乃一罪。反賊橫行,作亂皇城,兒臣救駕來遲,讓父皇直面險境傷了龍體,此乃第二罪。兒臣自知罪責不輕還請父皇責罰,隻是……”
他擡頭,眼中滿是不忍,欲言又止。
“有話就直說。”慶元帝眉頭微凝,仔細打量這個兒子。
“是。”趙崇楓像是松了一口氣,繼續道:“私自調兵是兒臣的主意,也是兒臣使了手段才逼的苫将軍不得不聽從,隻希望父皇能免除苫将軍他們的罪責,要罰便罰兒臣吧!”
說着,他重重磕了一個頭,半身匍匐在地,遲遲不起身,态度極為恭謹。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磕暈了。
慶元帝沒有急着給回應,靜靜地看着跪在床榻邊的兒子,思緒在恍惚之間飄回兒子小時候。
幼時的他是幾個兒子中最聰慧的,陽光開朗,活潑好動,像極了他的母妃。
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如今再看,眼前人已無半點兒時的痕迹,明明是親父子,卻沒有父子間的熟稔與溫情。
時間帶走了很多東西,往事也将塵封在記憶中,但仇恨與怨怼充斥的情緒過于旺盛,無法在時間長河裡消彌,那麼在老三心中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父呢?
慶元帝的心沉了又沉,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老了。
“私調軍隊乃是大罪,朕自有決斷無需你操心。月兒、阿朗,昨夜辛苦你們了,朕已經沒事,你們同老三一塊回去吧!好好休息,等朕料理完這些事,再給你們論功。”
卿月與顔朗默契地對視一眼,痛快應道:“是。”
趙崇楓也應道:“是。”
他們三人同行很長一段路卻誰也沒開口,臨别時,趙崇楓突然喊住了卿月二人,展顔一笑,眼神宛如冰雪消融透着絲絲水一般的柔和。
他道:“卿姑娘、阿朗兄弟、清枝姑娘,昨晚多謝你們,能與三位做朋友是我趙崇楓今生之幸,以後你們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我絕不推辭。”
顔朗見不得他舒坦,當即“呸”了一聲,嫌棄道:“誰跟你是朋友,我們昨晚隻是情勢所迫,又不是為了幫你,你少在那自作多情了。”
“是是是,你們沒有特意幫我,隻是你們的所作所為恰巧幫了我一把,那我也得道謝。”
趙崇楓沒少和顔朗打交道,明白他是個嘴欠的,當即也學着他的語氣補充道:“本王說謝就謝,你少管,有意見憋着。”
顔朗:“……”
卿月、清枝噗嗤笑出聲。
雙方瞎扯幾句便道别各自回家。
昨晚的動靜實在太大,百姓們不知實情,也打探不到進度,白日裡幾乎不敢出門,就怕一不小心擋了别人的道,白白丢了性命。
卿月他們在距離皇城兩三裡的位置看到了明堂叔他們,享受一通長輩們的噓寒問暖,确認都安全,一行人才慢悠悠回顔宅。
洗淨一身血污,三人倒頭就睡,睡醒已是第二日早上,渾身舒坦,就是肚子餓得咕咕叫,一口氣能吃十個包子。
宮變後續事宜自有人操勞,與卿月他們無關,他們現在隻需耐心等待,事了進宮領賞即可
卿月打算領賞後就同慶元帝提出辭行,計劃得好好的,沒想到一等就是半個月,齊王餘黨才肅清。
面聖時,慶元帝想任命卿月為國師,被她拒絕了,顔朗也拒絕了爵位的封賞。
“那你們想要什麼?”慶元帝問。
卿月想了想,鄭重答道:“想要一個承諾,一個允許苗疆偏安一隅,政權獨治,永不插手的承諾,不知陛下允否?”
“當然,身為聖女,我也會約束好自己的族人,一旦入世的族人做違法亂紀之事,按邕國律法處置,我絕無二話。”
慶元帝探究的眼神對上姑娘堅定澄澈的目光,想了想,點頭了,“如你所願,朕允了,文書以契,雙方互勉。”
“互勉。”卿月笑了。
得知他們要回苗疆,慶元帝打算辦一場晚宴,同樣被卿月婉拒了。
慶元帝也沒有強求,離宮時,還賞賜他們一堆好東西,看着三個孩子高高興興離開,他也不自覺露出慈愛的笑容。
臘月初十,上京城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兩輛馬車從顔宅緩緩駛出,沒有留戀,直奔南城門而去,再次踏上了行程。
隻是這次走的是回家的路。
算起來,他們離家一年多,有一半時間在路上奔波。
結交了許多朋友,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享過富貴,體驗過貧窮,經曆過生離死别,賞過邕國的大好河山,見識了朝堂、後宅不同的陰謀算計,也參與過史書上常提的宮變奪嫡戰。
一件件一樁樁,曾經覺得遙遠無比的事情竟都破天荒體驗了一遍,如今回想起來,總有種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巍峨古樸的城樓遠遠落在身後,卿月還是沒忍住從馬車窗口探頭回望,簌簌白雪落到了她的發頂,模糊了她的視線。
突然,那片雪白中出現幾個黑影,馬蹄哒哒聲也随即落入耳中。
“等一下,等一下!”
趙崇楓快馬在身後大喊,好不容易追上兩輛馬車,對方卻沒有停下與他叙話的意思。
“我給你們準備了吃食,從禦膳房順的,你們路上吃。”
他将食盒塞給趕車的寶山叔,又從謝鵬手中接過一個大包袱從馬車窗口塞了進去,“都是些小玩意,給你們路上消遣的。”
“路途遙遠,望諸位一路平安,珍重。”
卿月想想,摸出一個瓷瓶從窗口遞給趙崇楓,笑道:“這是我的回禮,一瓶解毒丸,也祝你平安順遂,得償所願。安王殿下留步吧!”
趙崇楓聞言點點頭,漸漸放緩了速度,望着馬車遠去,到底還是沒忍住大喊道:“你們别忘了上京城還有我這個朋友,得空記得回來看看。”
就在趙崇楓以為不會得到回應,心情逐漸低落時,後面那輛馬車窗口突然探出一個腦袋,露出阿朗痞裡痞氣的笑臉。
他回應道:“好啊!到時候你可别嫌我們煩,外面冷,你回去吧!别送了,有機會你也來我們苗疆玩,我帶你去抓魚。”
“好!”
趙崇楓擡手揮了揮,失落散去,露出燦爛的笑容,笑着笑着,他突然感覺視線很模糊,伸手一擦,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顔朗縮回馬車中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側頭靠在卿月的肩膀上幽幽歎了一口氣。
此一别,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可能是一兩年後,也可能今生都不再相見。
我的朋友,還請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