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四眼頭顱,又望向異化為妖魔的符淮,喻聞心默然了一瞬。
她終于明白,為何先前楊淳不敢說出真相了。
在楊淳的視角裡——自己隻是個普通人,而早上言笑晏晏的仙門弟子卻堕為妖魔,在陳府大開殺戒。他怎敢把這夢中的一切告訴現實的符淮呢?
“我的天啊,你怎麼淨惹上些難纏的家夥啊!”手中的紫虹劍不爽地大聲喊叫。
好不容易有個透氣的機會,它本想趁機動動筋骨。結果一出儲物空間,對面全是異變妖魔……
“我也想遇上一個普通點的任務,可惜天不遂人意。”
刹那間,少女一個瞬身,越過腳下的屍體,劍鋒劃過它那黑線構成的手臂,一擊将其斬落。
那飛出的線條在空中化為飛灰,但斷臂之處又湧出了新的雜線,宛如蠕動的長蟲,迅速修補着斷裂的部位。
可即使如此,它還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用空洞的眼眶注視着喻聞心的方向。
她看見,對方布滿血痕的嘴唇上下翕動。
“殺……我……”
喻聞心更加用力地握住劍柄,她和這位師兄相識不到一日。但作為同門,哪怕異化為妖魔,對方也沒有對她出手。
若這是他在“夢”中的遺言,喻聞心想嘗試一下,幫他一把。
紫虹劍再度斬下,這一次,空氣被撕開,巨大的紫黑色裂縫顯現在它的身前,自上而下貫穿它的軀體,将異化的仙門弟子一分為二。
連接它身軀的密密麻麻的細線,在“空隧之痕”的斬擊下,就像柔軟的面條一般,被裂縫利落切斷。
左邊被斬開的部分黑焰升騰,迅速将其化作了飛灰。而另一側的軀體中央,絲線再度扭動、彙聚,迅速聚合成人形——就像蚯蚓一樣。
黑焰燃燒的灰燼在空中飛旋,喻聞心站在飛灰之間,身子微微弓起,警惕地注視着眼前的“符淮”。
下一刻,“晏清舟”急促地喊道,打斷了她的思緒。
【聞心,小心身後!】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刺耳的吼叫穿透耳膜,喻聞心的身體比思維先行一步,敏銳地瞬移到“符淮”的身後。
猛烈的破風聲幾乎和她的移動同時響起,自空中落下的巨物“轟”地壓碎三分之一的長廊,沖擊如一層層激烈的水波般回蕩,煙塵四散。
她将紫虹劍橫在身前,視線警惕地盯着在沖擊波中佁然不動,沉默的“符淮”。
以及,它背後的龐大黑影。
火光越過煙塵與瓦礫,無需夜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陳府燃燒的火光點亮了無月的黑夜,而在那明亮光輝下,廢墟瓦礫中央,屹立着一頭黑色巨獸。
煙塵漸漸消散,那黑影的真實面容緩緩出現在少女面前。
它的四肢比黑熊還要健壯,銳利的爪子上一片殷紅,還拖着幾條紅白狀的肉條,喻聞心想都不用想,那肯定是人類的腸子。可是,它的皮膚卻和人類無異,沒有皮毛,是光滑的人皮。
又是一聲刺耳的尖嘯,即便夾雜着靈力,在防護法器的作用下,雖然它傷不到喻聞心分毫,可強烈的沖擊波卻将她硬生生震退了數步。
借着這個勢頭,喻聞心将視線看清了怪異黑獸的頭部。
那是一顆人頭。
面部腫脹異常,瞪大的赤紅雙眸不似人形,流着黃白色的膿水,和粘在臉上的碎肉、鮮血、止不住的涎水混為一體,正“嘀嗒”落在地上。
“陳家……家主?”
就在不久前,那張谄媚臃腫的臉還指使護衛對她出手,想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喻聞心将手中的紫虹劍握得更緊,隻餘頭顱、被黑線纏繞的師兄符淮,化作四目魔物的楊管事,現在還有變成噬人妖魔的家主……
這座宅邸究竟是怎麼回事?九昭城的其他修士呢?
得離開陳府,找葉琦彙合。
就在此時,巨獸那猩紅的雙眸緩緩轉向喻聞心,貪婪、饑餓、邪性,以及掠奪一切的醜陋惡意。
四目相對的刹那,喻聞心仿佛被無形的雙手拽下泥潭,眼前一片昏暗,就像置于無光的黑海中,無法呼吸,軀體被壓向漆黑的深淵中,誓要将她活生生擠成碎片。
“金子……我的……”
巨獸的喉中擠出不成人形的嘶吼聲,猛地向立于原地,動彈不得的喻聞心撲去。
利爪與絲線相撞,鋒銳的爪牙撕裂了由線組成的身軀,可怪物卻隻能痛苦無力地嘶吼、咆哮着。
因為,同樣的時刻,無形的黑白之線自“符淮”的前胸突出,貫穿了巨大怪物的軀幹,無數染血的線段靈活地翻湧着,反複穿刺着怪物那扭曲的身軀。
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它的猩紅雙眸。
它引以為傲的幻術魔眼,連同核心的人腦一同,被“符淮”精準地一擊刺穿。
怪物不甘的嘶吼愈發無力,絲線逐漸收縮、合攏,就像一個密不可分的鐵籠一般,緩緩将那噬人的兇獸壓縮、攪碎。血漿宛若噴泉般瘋狂飛濺,倒塌的長廊廢墟與殘存的花草被抹上一層層濃厚的鮮紅。
喻聞心掙脫黑暗後,映入眼簾的便是這一幕。
巨獸的軀幹不堪重負,在黑白線段的壓迫下,仿若捏爆的橙子一般,碎肉與骨沫自軀幹的中央爆散開來,就像在大地上盛放的血紅煙花。
她按住太陽穴,被剛才的幻術襲擊後,頭腦就像被人重錘猛擊了一番,劇烈作痛。她咬緊牙關,忍下疼痛,努力觀望四周的情況。
與倒塌長廊連接的陳府仍在劇烈燃燒,一大灘仍有餘溫的血肉就像垃圾般,橫在瓦礫間。
而“符淮”,那些黑白線仍然從他的軀幹中滲出,他用力地捂住自己灰白的口鼻,癱坐在地上,向前嘔吐着。黑色的線團止不住地湧出來,将地闆“滋滋”腐蝕出一個又一個洞。
喻聞心注視着虛弱中的“符淮”,認真說道:“多謝師兄出手相助。”
對方艱澀地轉身,隻餘空空血洞的眼眶“看”向喻聞心。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瞬間,“符淮”的手臂分解為無數條黑線,它們在布滿塵土的地磚上排列,組合出五個大字。
——離開九昭城。
喻聞心頓了頓,“師兄,我想解決九昭城的事變,我不會走。”
至少現在不會。她有時間回溯,有充足的時間試錯。
地上的線條忽地彈跳起來,劇烈翻動着,不僅看不清他表達的字迹。喻聞心微微後退半步,懷疑他是不是準備失控,要攻擊自己了。
好在不過片刻,那線條便恢複了平靜。
并且,再度組合成了一段新的文字。
——小心皇宮。
就在這四個字組合完成的瞬間,“符淮”身前的黑線突然迸出,宛若一隻隻夾雜着狂風的利箭,直直向喻聞心的臉頰沖去。
即使她早已做好“符淮”會随時失控的心理準備,但面對這突然且快速的攻擊還是有些躲閃不及。一抹漆黑的發絲被線斬落,随風緩緩降至地上,少女瞬移到半空,意躲避“符淮”的進攻。
“咳——”
空中,比墨還濃重的霧霾吞沒了少女,似感知到她遭遇的危機,手腕上的玉镯正源源不斷地給她輸送靈力,卻不過杯水車薪。
隻是短短一瞬,潔白的防護法器便染上了一層抹不去的深黑,伴随着鐵鏽一樣的斑點,并且還在迅速蔓延。
該死,喻聞心才明白,那覆蓋天空的并不是夜間的烏雲,那根本就是能将人體溶為膿水的毒霧!
視線逐漸模糊,她努力低頭,将目光投向被火光覆蓋的地面。盡管毒霧蒙蔽了她大部分的視野,但憑借霧中閃爍的微弱光芒,哪怕隻是片刻,她成功捕捉到了地面的景象。
就是現在!
頃刻間,紫黑色的裂縫打開,她的身影在雲層中消失。下一秒,喻聞心到達了九昭城的城牆。
烽火點燃,但本該鎮守皇城的士兵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燃燒得噼啪作響的焰火。喻聞心看向城外,那裡一片黑暗,連接其他城市的官道通向深不見底的幽暗。她無法看清九昭城外遠處的事物,就仿佛世界隻有眼前這一片小小的區域。
修士的視力不受黑夜所限,在喻聞心的眼中,仿佛整座城市被人活生生從神州上剝離,無人能觀測到它的存在。
喻聞心倒吸一口氣,毫無疑問,這不是現在隻有築基期的她能處理的事務。她立即使用景安塵給她的傳訊法器。
“師尊,九昭城不是單純的魇妖作亂,整座城市——”
講到一半,她停下了話音。
對面杳無聲息。
一片靜寂,沒有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