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叙戴着帷帽候在巷子内。
清冷的月光遠離人世的喧嚣,此時柔軟得像水一般落在牆角。
他靜靜等了片刻,就聽見一道幾乎無聲無息的腳步自遠處走來,一聽就是阿命,她身上功夫很好,又因常年混迹沙場,早就練出了過水無痕的本事。
阿命瞧見他還有些許意外,瞥了眼他的傷腿:“不疼了?”
季明叙:“有點疼,但好很多了。我聽毛督說你出來了,剛走到這兒,就聽見客棧的動靜,打起來了?”
阿命:“和徐陵過了幾招。”
“怎麼樣?”
阿命自然地攙住季明叙的右臂,随着他靜靜走在黑夜裡,輕聲道:“雖然是個領兵的将領,有幾分城府,但遠比不上徐文達的手段。”
徐文達,當朝内閣首輔,其爪牙幾乎遍布南魏各省各州縣,對于慶願來說是最強的助力,常年行走在皇帝眼皮子地下,皇帝卻也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着他支持慶願。
皇帝不想殺了徐文達麼?
那可未必。
是他不能殺,也不敢殺。
季明叙聞言撩起帷幔,皺眉道:“早年我在京城時常聽說徐陵頗有幾分本事,我還未弱冠時他就被皇帝調出京城,那時苗亂剛起,皇帝還未像如今這般忌憚他。”
但聽阿命這言語,這徐陵是個繡花枕頭?
阿命眸色閃爍:“徐陵是徐家人,徐家亦是當朝百年世族,徐陵雖有效忠朝廷之志,但他逃不掉的,皇帝不會信任他。
多年來徐文達之父徐淼門生遍地,徐文達亦常年奔走寒舍書院,籠絡書界人心,頗有幾分手段,他身後是朝中千千萬萬的士族子弟,遑論這些年,徐文達一直極力主張改革科舉,門閥下放,大力扶持寒門子弟上位,由此黨政愈發激烈,慶願手下的勢力發展也愈來愈快,皇帝撼動不了徐文達天下門生之父的地位,隻能從慶願本身下手,所以才如此重視行賄案。
至于徐陵,若非有些行軍打仗的本事,隻怕萬萬走不到皇帝眼前去。”
季明叙若有所思,他想到昔年一樁舊事。
此時兩人已經能看見小院的門庭,都不約而同站定在湖邊的亭子裡。
傍晚,湖面波光粼粼。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臉,問:“徐陵知道我來了嗎?”
阿命:“我說我帶了個外室過來,何況,他也不認識你的模樣,頂多以為你是我的姘.頭罷了。”
季明叙回想從前,片刻後才道:“你知道我父親究竟是因何而死嗎?”
阿命下意識擡頭,不經意撞進他低下來的眸子,“怎麼問起這個?”
季明叙:“我想起一件事,是在我父親自裁前,那時候他剛拿到兵符不久,京城外的營兵卻莫名其妙暴動幾次,皇帝在宮中察覺出異常,那時候興許以為是我父親和楚國公在作祟,楚國公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父親在去世前一直忙于與北元的互市交易,每日下值後就鑽進書房,根本沒得空閑去郊外練兵。”
男人說這話時,語氣裡透出一股平靜來,經年已逝,他不再為父母的逝世感到難過與傷心,他從容地接受這一切。
因此心中所剩,不過是對皇帝的怨恨。
阿命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淡淡道:“營兵暴動,一是楚國公的确有謀逆之心,二是慶願,慶願與楚國公有交易,若非你父當年決意赴死,隻怕慶願早就造反了。”
見他嘴唇緊抿着。
她一隻手擠進男人的臂彎,緩聲:“很多年過去了,淵實,你想知道的,興許我們還要回到京城才能清算。”
她當初與他合作,一是知道南魏事變的秘辛,二是知曉他隐匿于表層之下的那份怨怼。
但如今,她希望他什麼都不要想。
季明叙下意識看她:“你叫我什麼?”
阿命:“淵實。”
季明叙沒忍住翹了翹嘴角,一隻手環住她的腰:“以後就這麼叫我,不許叫我大名。”
南魏男女之間,隻有夫妻才能互喚小字。
阿命拉着他向小院走,季明叙則問:“阿命,你沒有字嗎?”
“我的姓是澈根薩仁,照你們南魏的話說,是清澈的月亮,”
“全名呢?”
“阿命布和,你叫我阿命就行了。”
阿命布和,意思是,命非常硬。
...
自夜會徐陵後,毛督和烏日嘎詭異地發現小院周遭來往的兵員們少了很多。
就連苗人們也察覺到這現象,回到屋子裡又開始蛐蛐起來。
東廂房内,毛督煮了幾隻羊小腿,見季明叙坐在原位一副斯文的樣子,烏日嘎貼心地将兩隻羊小腿全都放到阿命身前。
“将軍的郎婿,應是不會拿刀剔骨。”
他笑呵呵地。
季明叙沒聽懂。
阿命頭也沒擡,“不用理他,他害怕你不會用刀。”
說罷,烏日嘎将吃肉的刀發下來,四個人圍桌而坐,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
毛督抱着酒壇子喝得鼻尖通紅,他打了個嗝:“這破地方,天天下雨,我腿上全是濕疹。”
烏日嘎點點頭:“我還好,但這兩天下雨下的太多,衣服都晾不幹。”
季明叙被阿命喂着吃了幾塊筋頭巴腦就嫌腥,連連搖頭去盛肉粥。
阿命這才說到正事:“後日,我送季明叙出城。”
烏日嘎和毛督對視一眼,後者本來還酒精上頭,現下翻身,打了個酒嗝:“啥?這麼快?”
阿命瞥了兩人一眼,手下不緊不慢地剃着羊骨架:“你們怕是不知道九江叛軍聲勢浩大,我們再安居此地,隻怕皇帝就快瘋了,我過兩日去找徐陵談判,院子裡的苗人給我支會一身那個元嬰,她是個當女客的好苗子,就是還得練練。”
季明叙靠在小榻上吃完粥食,“那女客練出來要送往何處?”
他知道阿命沒在畢節買莊子。
阿命早有打算:“等到劉浮山的軍隊打到畢節再說。”
她瞥了眼吃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擡手給他蹭了蹭嘴邊的油,問:“吃飽了?”
季明叙不明所以:“吃飽了,怎麼了?”
毛督靠在窗邊昏昏欲睡,烏日嘎滴酒未沾,現下清醒得很,阿命看了眼天色,天還沒黑下來,就讓烏日嘎領着季明叙去書房。
“學吧,我知道你聰明。”
季明叙被她摁在書案旁,盯着那些鬼畫符一樣的字塊,硬着頭皮應承下來。
在畢節的日子過得很快。
衆人坐在院子裡,時不時能聽到街面上的兵員響動,有的是剛在城外與苗人打完仗退回來的,有的是剛要出城去換崗的。
到了季明叙出發的前一夜,阿命被他扯着淪陷在卧房裡。
但兒女情長終究抵不過來日光明,季明叙被她送出城門時紅了眼眶,最後還是坐在馬車上繞道叙州府,前往京城。
阿命站在城門處等了一天,快傍晚時,等來長途跋涉的伊奇。
大漢笑聲震天動地,他大笑着與烏日嘎和毛督擁抱,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毫發未損,我到撫州城察覺不對的時候就趕忙出了城,但是劉浮山那個孫子,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竟然知道我是将軍的手下,派了好幾支騎兵隊來追我。”
他牽着馬匹,一邊兒往前走,一邊兒不屑地啐了一口:“他大爺的!老子我縱橫沙場這麼多年,能被他那幾個小兵吓破膽?我二話不說拎起長刀就是殺......”
烏日嘎見他滿面紅光,雖有勞累之色但并沒有受傷,這才無奈道:“大哥,你嗓門小點吧。”
伊奇撓撓腦袋:“季世子呢?”
阿命牽着馬匹,笑起來:“難為你還記得他。”
衆人說着返回小院,此時天色也黑下來,便四散去休息。
結果第二日清晨,阿命被院子裡的聲響驚醒。
伊奇正在院子裡練大石碎胸口,一堆圍觀的苗人給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