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時落針可聞。
今夜群臣争執至此,不在乎為了一個緣由,邊境動亂,敵國虎視眈眈,談和不成——還能談什麼?
那便是談戰事。
新朝初立,舉國上下可以披甲上陣的隻有兩人,一個是已經年邁的封肅,另一個便是他的兒子封則。
新帝虛虛掩着唇,激蕩的咳聲漸漸消下去,他挪開手,看着封則歎笑一聲,“鶴循來啦。”
封則拱手,繼而跪地行禮。
一旁侍立的秉筆太監連忙将人扶了起來,“封将軍可算來了,陛下可都等了一晚上了。”
封則抿一下唇角,并不去看上首的目光,隻請罪說:“家中瑣事纏身,還望陛下恕罪。”
“無妨。”新帝說,“你先看看這個。”
太監将不久前剛剛送到的奏折呈上去,封則接過,信手展開。
三日前,特使褚明桀借着談和的名義約見大宛使者,在驿館中臨陣倒戈,許諾用新朝的布防圖換取大宛許諾給他的官職。
當天夜裡,褚明桀失蹤,下落不明。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語氣裡卻已經布滿了滄桑,他坐在上首說:“這是你父親奏上來的折子。”
“确有人聽到褚明桀在驿館與大宛交談的内容,當日夜裡,他也的确被大宛的馬車接走了。”
“他竟真的敢通敵!”
此事有封則的手筆,對于前因後果自然更清楚一些,他慢慢合上奏折,将冊子交還給侍立的太監。
語氣竟有幾分懶态,“好在布防圖不在褚明桀手裡,即便他與大宛沆瀣一氣,也暫不會對我朝的邊防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還請陛下安心。”
“朕怎麼能安心!”這話說得太急,新帝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等到咳聲停了才又掩着唇說,“如今開國尚不足一年,内便有叛國之賊,外又有敵國之患,爾等朝臣!”
他擡手并起兩指,發顫地指着殿中的文武百官,怒聲道:“爾等朝臣竟也辨不出褚明桀那厮的狼子野心!”
群臣噤若寒蟬,皆屏氣不敢替自己辯白,即便他們知道這是帝王的攀污、栽贓、構陷。
這是個狹隘的朝廷。
君王重己利,朝臣善自身,即便鐵刀懸頸,狹關道的鐵蹄将要踏破城門,他們想的也不過是自己能否苟活于世。
而非邊關百姓是否一息尚存。
若有人能站出來就好了,若有人能站出來辯一聲——
“可當初封将軍要請命出征,是陛下偏信褚明桀的鬼話,還用那榮國小餘孽作押,要封将軍留在中州的。”
衆人循着這道聲音的來源看過去,隻見說話的是個站在角落裡的文官,綠袍銀帶,面容尚顯稚嫩。
是今年春闱剛入仕的言官。
“放肆!”新帝怒而拍案,一盞茶水硬生生地飛了出去,在承明殿的花磚地上碎成一片。
“如今連一個小小的言官都敢頂撞朕了嗎!”新帝指着那言官說,“來人,将他拖出去,即刻杖斃!”
當下便有侍衛走上前來,有人張了張嘴,求情的話終究還是沒敢說出口,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條年輕的血脈被拖出殿門。
殿外已經擺好了條凳。
年輕人并沒有喊叫,或許是對這座朝廷洞若觀火的明析令他冷了血,又或許他深知自己的人微言輕之處,饒是他再明白這些疴症,又有什麼用呢。
連一個最不起眼的言官都能看明白的事,帝王心中,又真的不知道嗎。
第一杖即将落下的時候,封則忽然開口,“陛下。”
新帝眯眼,朝着殿外輕輕擡手,又問封則,“鶴循要說什麼。”
“所謂各司其職,蘇禦史既是言官,于朝堂之上诤言也無可厚非。”封則猶豫了一瞬,“倒是臣……”
“你怎麼……”
“臣身為武将,邊關動蕩卻還立于廟堂之内,實屬不該。今日之禍在臣,不在蘇禦史,更不在滿朝文武。”
這話經不得咂摸。
乍一聽像是封則将所有的罪名都攬到了自己頭上,可當初他的确請了旨想要領兵。
這事兒跟他沒有關系,那就更不用談蘇禦史和滿朝的文武百官。
歸根結底,還是帝王不明。
可是說這番話的人是封則,皇帝即便有再多的怒氣,也不能當着他的面兒發作。
“怎能怪你?是朕憂思太過,罷了。”輕懸的手腕順勢落下來,他朝着殿外吩咐,“讓蘇禦史回家修養,我朝尚武不崇文,雖是言官,也要管好自己的喉舌。”
依稀是條凳和刑杖被收起來的聲音,蘇禦史蜷着身子在殿外跪下謝恩,封則一句話留下他一條性命。
這荒唐的鬧劇卻不知何時才能止息。
殿中又沉默良久,皇帝坐在上首敲了敲扶手,問封則:“朕若此時派你領兵出征,是否為時過晚?”
“這本就是臣責無旁貸之事。”封則擡起眼眸,眸中掀起一瞬雪色的凜然,“戰事在前,隻有應不應該,沒有晚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