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野在走廊裡坐了一整夜,當天空的深藍漸漸被夜雨洗去,大雨似力竭般轉小了一些,但還是沒有停的意思,他不打算再繼續等這看不見尾的雨,跟馬馳告别後,紀野一個人低頭貓腰從派出所跑了出去,打開老轎車後側車門,把堆放在後頭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了一番。
有去年秋天換下來的沖鋒衣、經常能用到的雨靴、喝剩的礦泉水和半包半包的抽紙,有的東西已經在這輛車裡住了兩三年,所有雜物都被他挪到了後備箱,等坐上駕駛位置時,他身上的黑色短袖早已緊緊貼在了胸前的皮膚上。
這輛快報廢的破轎車裡頭一股子煙味兒,他把所有車窗打開,雨滴順着窗口跳進車裡,在淺灰色的座椅套上留下來過的痕迹,紀野扶着方向盤略微低下頭,透過前擋風玻璃朝站在派出所門口的我和紀樂招了招手。
順着派出所旁側的小路一直開,我看電視裡大城市的機動車道和非機動車道分得很開,在廣河卻是有路就能走,除了縣中心的幾條主幹道,其餘的路常常是行人、自行車、機動車一股腦湧進一條不算寬的單行道,人怕車,車也怕人,但最終人會被擠上綠化帶,像是被捅了窩的老鼠,貼着下水道的邊兒飛快逃竄,而那些車呢?大約會因為擁堵無法掉頭,司機搖下車窗鑽出個腦袋,瘋狂按響喇叭對罵起來。
紀野說煙味兒散了就把車窗搖上去,我聽話照做,紀樂卻沒有,他被窗外的缭亂所吸引,頭靠近窗口,半張臉伸出車外,像是站在甲闆上瞭望的水手,吹進廣河的海風和天上落下的雨水一并拍打着他的臉,隔了一會兒又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抓住弄濕他的一整個夏日雨季,現實卻隻能抓住幾滴落在掌心的雨。
與命運抗争、與歲月賽跑,我不記得是誰曾說過,時間是最高明的殺手,它可以抹殺一切,比如健康的體魄、對某件事的熱忱、意氣風發的少年氣,還有愛與恨。
紀樂眯着眼看向如迷宮一般的老舊房子,一如坐在一艘僅有三個人的破船上,一切都是那麼搖搖欲墜,危樓,破車,彷徨着的三個人。
開着開着,紀野的視線落在遠處的一棟六層樓,原先是縣财政局的辦公場所,現如今蓋了新的行政大樓,這棟舊的已經閑置了兩年,由于地理位置不錯,大樓的牆體被當成了廣告牌出租出去,“紀明水産”四個大紅字體在灰蒙蒙的雨幕裡格外顯眼,紀野一時愣了神兒,他記憶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同那幾個字一樣有了别樣的色彩。
紀野最初不叫紀野,叫紀書同,他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同班有個女生叫朱姝彤,所以他倆總是被同學拿出來戲弄調侃,一頭豬一隻雞,他那時候挑食,發育得晚,長得又矮又瘦,正因如此不太愛說話,說是一隻病弱的雞其實很形象,班裡嘲笑他的人他一個也打不過,隻能委屈難過哭着去樓上高年級找紀書君。
紀書君從小就被往淑女的方向培養,那次卻罕見發了脾氣,抄起教鞭就沖到紀野的班裡,興許是女孩子發育比較早,也可能是相差三歲的原因,她從欺負紀野的人裡挑出個子最高的那個揍了一頓,後來那些人就算再想叫紀野的外号也隻敢在背地裡偷偷摸摸叫。
紀明是家裡的“大掌櫃”,不容許别人忤逆,更是死活不同意紀野改母姓,說男人必須拿得起放得下,被人說兩句怎麼了?起個外号又能怎麼樣?難道還能掉二兩肉不成?
紀書君不認同,就在家裡張羅着給他改名,他想要一個威武霸氣的名字,紀書君翻字典挑了個野字,田野的野,也是野性的野,紀書同變成了紀野,雖然還是有人偶爾叫他一聲小雞崽兒,但紀野已經可以無視那些打不過紀書君且讨人厭的同學了。
實際上紀姓不發雞或是季的音,那些人隻是單純想要欺負弱者而已,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沒縫那就生給你磕一條縫出來。
紀野一隻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伸到身側來回摸了幾遍,他想摸出一根煙來,用尼古丁壓一壓湧上心頭的回憶,一想起紀書君,無邊的痛苦就從心頭漫到四肢百骸,連開車的手都跟着有些發麻。
突然一聲響,這破車往前一沖,紀野連忙收手控制住方向,慢慢踩下刹車,把車停在路邊一棵白楊樹下,白楊旁的圍牆内是養貂廠,一陣陣臭味兒順着紀樂沒關的那扇車窗飄進來,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紀野坐在車裡癡癡望着車窗外,一條筆直的柏油路被雨洗得愈發黑了,他驚魂未定,看了有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從回憶裡拔出來,搓了把臉,歎了口氣,“我下去看一眼,外頭下雨,你倆在車裡等着就行。”
透過車窗,我看見紀野下車先是繞車一圈兒,在右前方蹲下身,人影被蕭蕭落雨吞噬,幾秒鐘後,他不再像最初那般慌張躲雨,平靜中帶着點兒無奈,走來拉開後側車門,任雨水順着額頭往下淌,像溪水順着山坡往下流,直到睜不開眼才擡手抹了一把臉,“爆胎了,走不了,我去找人幫忙。”說完别過頭看向漫漫長路的盡頭。
路盡頭那家修車鋪早早開了門,一個維修工模樣的人穿着一身灰色工作服,手裡提着一小塑料袋包子,翹着二郎腿搖頭晃腦坐在門口望光景,吃完飯要做的就是等着開張,雨天的生意不會少,果不其然他等來了紀野,還望見了那輛停靠在雨裡打着雙閃的“孤舟”。
當我還糾結于這輛車裡為什麼沒有備胎時,紀野正好撐着傘折返回來,等弄明白因果我和紀樂已經站在修車鋪門口。
那個被紀野叫做“小陳”的人看模樣約莫三十歲出頭,一舉一動卻瞧着像是半大小子,自打紀野進店小陳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笑嘻嘻一口一個“紀哥”親熱叫着。
“紀哥,吃飯早飯了嗎?我那兒還有小米粥和茶葉蛋,不行你湊合湊合。”小陳很瘦,像是沒吃過飽飯的幹巴猴子,長得也像,小小的腦袋、短短的額頭和下巴,整個人瞧着很是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