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開始融化,黑川伊佐那再次睜開眼睛。
他看見團團火焰在溝壑的狹窄低地中遊動,每團烈焰裡都藏匿着一個罪人。
佐野真一郎也在其中。
迷離的火光打在黑川伊佐那的臉上,他卻并不感覺到熱。換句話說,死亡剝奪了他大部分的感知,無論冷熱還是疼痛。
所以他朝那團火焰伸出手,将佐野真一郎從那團永不停歇的火焰裡解放出來。
佐野真一郎很虛弱,腿部以下已經被燒至透明。
他顯然對黑川伊佐那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事實感到驚訝,他朝黑川伊佐那笑了笑。
“是伊佐那啊。”
黑川伊佐那拳頭握緊,對于眼前這個愚弄了自己的家夥,他想也不想,一拳揍了上去,傾瀉自己一直以來的痛苦。
憤怒和痛苦一直折磨着黑川伊佐那,恨佐野真一郎欺騙自己,恨佐野真一郎把自己愚弄,可是恨到最後隻剩下一片空虛。
佐野真一郎隻是苦笑,他抱住黑川伊佐那。用溢滿了黑色的心去擁抱黑川伊佐那,他對黑川伊佐那說。
“對不起,伊佐那。都是我的錯,倘若沒有我,你的人生會更好吧。”
不、不、不!倘若沒有你,我的生活怎麼可能會更好?黑川伊佐那咬着牙,從喉嚨裡擠出這句話來。
巨大的焰火從腳底開始燃燒,佐野真一郎的臉在熊熊烈火裡痛苦扭曲。
當黑川伊佐那想要将佐野真一郎再次拉出來時,佐野真一郎在火焰裡漸漸地消失了。
佐野真一郎的臉慢慢融化,不再具有識别性,他最終還是死了。
黑川伊佐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最終意識到了這件殘酷的事實。
五
那是一輛詭異的火車,從迷霧中來,往迷霧中去。徑直從黑川伊佐那面前駛過。
黑川伊佐那想起放在衣服内袋的票。
于是他沿着鐵軌走了一段距離,遠處出現了一座破舊的車站。
站裡還有一位老人,他臉上的褶皺像是餃子皮層層疊疊,和這座古老的車站見證了歲月的風霜。
他戴着藍色鐵路帽,大抵是車站的售票員。
“這輛車要往哪裡去?”
“往終點去。”老人慢吞吞地回答,聲音低沉沙啞,不像是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仿佛是從深淵中傳來的回響。
聽到這個答案,黑川伊佐那恍惚了一會兒,心中一陣空虛,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吸引。大概是貧血導緻的眩暈,眼前的世界已開始模糊。
黑川伊佐那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車票。車票被揉得皺巴巴。
老人接過來後,将車票對準眼睛的那一條縫,松垮耷拉的皮肉遮住大部分眼白,隻能望見一片純黑。
“這不是你的票。”老人搖頭。
“不能用?”黑川伊佐那有些迷茫。
“使用不是你的東西,總是要付出一點代價。”說完,老人指着黑川伊佐那的喉嚨,意味不明。
黑川伊佐那思考了一會。
最後,他點頭同意了。
老頭收下了車票後,不遠的迷霧處又傳來一陣鳴笛聲。
列車緩緩停下,車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等待着新的乘客。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裡面的人影模糊不清,似乎都是一些面無表情的乘客,靜靜地坐着,目光空洞,仿佛被什麼東西所禁锢。
黑川伊佐那走向那扇打開的車門。
随着他踏入車廂,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将他與外界隔絕。車廂裡散發出一股陰冷的氣息,空氣中彌漫着一絲不祥的氣氛。
列車上很安靜。寂靜的、不安的、疲倦的霧纏繞在每個旅客身上。他們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幽靈,沉默而孤獨。
黑川伊佐那的直覺告訴他,或許在這輛列車上,有一站,能夠到達一切的盡頭。
黑川伊佐那環視四周,隻有窗口的位子還有空位。
他走上前。
對面是一位疲憊的女子,坐在木質的椅凳上。
又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黑川加蓮。
曾經抛下他的監護人,将一切告知自己的家夥,如果不是她,恐怕他還會沉溺在佐野真一郎的騙局中。
她手裡還點着煙,倦怠的死氣化作霧,模糊了臉上的神情。
“是你啊……”黑川加蓮擡頭看向黑川伊佐那。一身火紅的特攻服,胸前是幹涸的血漬。大概是在幫派戰争裡被流彈擊中的傷口。
她又想起自己被混混捅死的前夫,對于自己曾經養育過的孩子有這種結局并不意外。雖然黑川伊佐那眉眼和自己的前夫并不相似,但某種意義上,他們身上殘酷、決絕、狠厲的部分通過Y染色體傳給了下一代。
“抱歉啊。”黑川加蓮輕飄飄地道歉。
“我曾非常愛你們,哦,别用那樣的眼神看我……”黑川加蓮似乎被煙嗆到,咳了幾聲。
“至少我曾經确實因為你們感到幸福。但扮演一個好母親太累了……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都說了别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可不是推卸責任。沒養過家的小屁孩……哼。”
黑川加蓮眼底揮之不去的青黑彰顯着她口中的話的真實性,額角的皺紋随着她的笑扭曲。
“我離開你們并不感到幸福,但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開始。*”
工作的疲累、生活的貧困、餐桌前的麻木冷漠,一切的一切都讓黑川加蓮感到痛苦,但是她還是選擇忍耐,黑川加蓮不知道最開始的堅持是為了誰。
是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黑川伊佐那,還是出軌的産物黑川艾瑪?
黑川加蓮不知道,但至少她并不認為自己欠下了什麼非償還不可的債。
或許黑川加蓮嘴裡的想念和愛,隻是對一個可以逃避的、休息的地方的不舍。他想。
黑川伊佐那擡頭,和這個抛棄了自己的女人對視,她眼裡流淌着不知名的悲傷。
可是對于這少見的溫情,黑川伊佐那的胃一陣痙攣。
惡心。
好惡心。
惡心透頂。
早已失去活力的軀體又開始運作,胸口的傷口敞開,隐隐作痛,眼前蔓延上白光。
對于黑川加蓮來說,自己不過是一種沒有價值的瘤,以她的痛苦為食,于是黑川加蓮便踢開了他。
黑川伊佐那張口,想要說些什麼。無論是嘲諷的惡言、還是冷淡的寒暄都好,但是他聲音已經被售票員取走了。
什麼也說不出口,無論内心的情緒多麼激烈也好。
但黑川加蓮反倒先移開視線,手指彈飛燃盡的煙頭末段,煙灰飄落在地上。
她不說話了。
車内又恢複了詭異的沉默。
列車仍在向前行駛。他望着窗外,興緻卻不高。窗外的風景千篇一律,無論車輛向前開還是向後開,大概都是一樣的,如同被固定好的風景畫。
黑川伊佐那有些累了,大抵是倦意擊潰了本就疲倦的意識,他的眼皮微微顫抖着,最後緩緩合上。
這時,列車頭發出震耳欲聾的鳴笛聲。
車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