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韫聽至師父這般語氣喊他之名,下意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隻聽任關山繼續道:“你越發不聽話了。”
自那年她首一回出任務離開謝知韫之後,他偷用禁術的次數便愈發的多,因禁術而受傷的次數也愈發的多。
謝知韫因修習禁術,遭受反噬,迫于他為阿姊生前任務,她并不可丢之棄之,隻可一回回損耗法術為其療傷,及加深傀儡之術,可他仍死性不改,盡做些個忤逆之事,傀儡術如若隻是封住了他的軀殼,但骨子之中的執拗性子卻如何也不可校正,而她亦并不知,他如此執着是為何。
謝知韫低着頭,長睫輕顫,一腔倉皇于眉目之間暴露無遺,他聲調有些抖,似是又要哭了:“師父,我并非有意,隻是害怕師父您會遭遇不測,更害怕再也見不到師父……”
任關山手肘撐于膝蓋,垂下頭,青絲順應這一動作從肩頭墜落而下,吊至半空,她單手梏住他的下巴,力道頗大,謝知韫被迫仰望她,屬于她的氣息與發香撲面逼仄,他心跳快得仿若呼之欲出,熱意沖至脖頸耳後,染紅那方寸之膚。
“謝知韫,為師教過你跟蹤師父麼?”
任關山之言猶一盆冷水澆在心上,謝知韫知曉,師父生氣了,于是他連忙解釋道:“師父,我并非……”
任關山未給他道完之機,打斷他:“回答問題。”
謝知韫眼底泛紅,回道:“……未曾。”
任關山見狀,擰起眉。
又來了,不知道整日在哭什麼。
傀儡會有情緒麼?
不,以往她做的那些個傀儡不會有。
隻有他,不受控制。
莫非是傀儡術失效了?
那也無妨,再加固即可。
可雖是這般想,任關山卻終究未有下手,隻是使力甩開他,決然别過頭,道:“回世子府面壁思過,沒我的允許,不許再來陰陽閣,否則,我便殺了你。”
謝知韫倒在地上,心中被無窮無盡、紛至而來的荒蕪與苦澀填滿,如若不是地面支撐,他覺自己整副身子皆已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壓根拼湊不起完整的軀體。
謝知韫強壓下那股因她而生的難受與躁郁,他站起身,低頭做揖,回道:“諾,師父。”
謝知韫慢慢退而轉身,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
任關山未看他一眼。
然便于她看不見的那面,他放肆地宣洩眼淚。
他一走,任關山便輕輕撫摸起任長生的額,她道:“阿姊,你為何要接手那廢物世子?事事皆要人照料便罷了,還總愛哭,關山接手他後,他似是更嚴重了,分明早已過了束發,卻還如幼童一般幼稚,真真麻煩,故,培養他之所直[1]到底在何處?關山想不明白,阿姊,你醒來告訴我好不好?”
任關山低頭,将任長生發白的手置于自己臉龐,她注視着她,眸中盡是淺淡隐晦、無法自察的悲苦痛楚之意。
***
謝知韫一回世子府便發了頓瘋,他将府中砸了個遍,将丫鬟奴仆皆罵了個遍,甚還拿劍欲将自己嗓子割了,免得遭師父嫌棄厭惡,如若不是貼身侍衛阻止,他早已死了。
長劍咣啷一聲墜落于地,謝知韫瞬息變得戾氣橫生,他伸手狠狠掐住他,滿目怒火殺意:“荀扵,你膽大包天,竟敢阻撓本世子,就不怕——本世子殺了你麼?”
門外,雷聲轟鳴,風雨交加,房門被吹得撲通吱呀地響。
荀扵未對其反抗,還不怕死地勸誡謝知韫:“世子殿下,您為任統領已然失去理智了,家國尚在,您身為北疆嫡長子,斷不可為他人自亂陣腳,尤是此般損己的自殺作為。”
謝知韫嗤笑一聲,不以為然:“父王有當過我是他的嫡長子麼?我生來便死了母親,他對我恨之入骨,如若我不知他親手給我下毒,将我丢到東澧,我倒真要信了那套兩國邦交。”
荀扵自七歲起便跟在謝知韫身邊,他當然知曉自家主子的痛苦與身不由己,可他對他的癫狂作為也并非許之。[2]
自世子師父狠心将謝知韫做成傀儡後,世子便如變了個人般,他對那女子唯命是從,她說往東他絕不會往西,他為她殺人頂罪,為她學易容讨好之術,為她修習禁術屢遭反噬。
他曾以為是傀儡術的影響,苦苦去為尋來破解之術,助世子擺脫控制,可他并未接納其破解之法,然他即便是于清醒之際,亦還是會想待至她身邊,而今日他的這般極端之為,便更加證實了一事,他的現狀不僅為傀儡術的影響,亦有于任關山的愛慕,如若不是愛慕任關山,他再也想不出任何緣故。
荀扵盡量中肯,欲将他拉回正軌,又欲将他那些對任關山不當有之的心思打散:“世子殿下,世事本就無常,您無需太過介然,且,世上并無十全十美之事,包括您的師父。”
師父這二字似是喚醒了謝知韫的理智,又似是開啟了他扭曲的思想,他不由自主松了手,低着頭,滿面皆為害怕痛苦之狀:“荀扵,師父她又厭惡我了。”
“我今日去看望師父了,因太過憂心與思念,便未忍住抱了師父,可師父卻想将我殺了,她以往都這般,隻要我不聽話,她便欲殺了我,不論我怎麼哭與祈求她皆無用。”
“今日……她還說,我的聲音難聽,欲将我的嗓子割了,我也甚欲變得完善無瑕,讨她喜愛,可我不知怎樣做……”
荀扵欲言又止,不知該做何答複。
謝知韫一直重複着最後一句話,想了頗久都想不通,後來,他似是思出何破解之法了,方才的害怕痛苦皆變換為興奮開心,他複而望向荀扵,面上皆是希翼亮色:“荀扵,我知該如何做了!今日師父因那死士生氣了,我隻要殺了那餘下死士,師父便不會生氣了,對不對?”
荀扵被他之言驚得心一顫:“世子萬萬不可!”
謝知韫沒聽他的回複,隻一意孤行地點頭許之:“對,隻要殺了他,師父便不會生氣了,對,隻要殺了他。”
說話間,謝知韫便撿起劍,一頭沖進雨中,荀扵快步跟去,一手拉住他的手臂:“世子——請您清醒一點!!”
“死士不可殺!那是從我們北疆帶過來的!”
雨水如利箭嗖嗖地射于天地四處,謝知韫脖頸的傷口被刺得往外翻,破出一道血口,他覺不出疼,也聽不入任何話,他隻記得,他要去殺了那名死士。
他惹惱了師父,便必須得死。
謝知韫一劍劃傷荀扵,他一步步在雨中走着,全身濕透,劍上血絲挾裹雨水,滴入窪地,水中倒映他的瘋态。
謝知韫邊失控流淚,邊提劍複以戾言:“殺了他,殺了他,隻要殺了他,師父便不會生我的氣了……”
荀扵見他這般瘋魔,忍痛上前,擡手:“世子,得罪了。”語畢,他的砍頸動作亦接踵而至。
荀扵力使得甚大,謝知韫毫無防備地被他打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