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也行,你出門就好,許安安說好久沒看到了你,什麼時候有空過來,我正好和你說說畫展的事情。”
“都可以,你決定就好。”
“你是不知道我簡直要忙死了,又是場地租賃還要媒體營銷、布置展廳,累都要累死了,你都不來幫幫我。”
“可這不就是你作為策展人的工作。”
“小沒良心,你都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夏桉忽地耳邊出現躁響,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詞了,那個人也總是這樣說她,她甚至還能應時想起那些熟悉的腔調。
好可怕。
“......你有沒有在聽啊——”
夏桉的神思被拉了回來,下意識嗯了一聲,聽對面繼續說:“符合你要求的展館我目前就找到一家,國内倒是有幾處合适......尤其是江州市的那個展館,簡直和你說的一模一樣。”
“而且那邊有幾個畫廊對你的作品都很有興趣,想要長期合作見見你,你看要不要回去一趟。”
夏桉:“......”
許琳調侃說:“怎麼,你怕回去見到你的舊日情人,心生難耐?”
“他不是。”否定的話語間隔不過半秒。
許琳歎了一口氣,委婉道:“夏桉,我都還沒有說是誰。”
夏桉沒再繼續說話,許琳長話短說把剩下的事情和她叙述了一遍,挂電話之際還是勸道:“都這麼久了,你要是真放下了就正好回去看看,國内市場現在不錯。”
“你要是願意,我真想拿你萬氏集團前——”
夏桉挂斷了電話,面孔沒有任何波動。
過了幾天許琳又打電話過來聊了一通,夏桉挂斷電話的時候才發現餘薇給她發了消息,說她下個月生日有沒有空回來。
夏桉本能的開始逃避,可下一秒餘薇的電話就直接打了過來,
“桉桉?”
夏桉回了一聲,餘薇才在另一端繼續說:“桉桉,你怎麼研究生畢業了還不回來,江州市老城區改造規劃,你母親名下有套房産在裡面可能需要你回來處理一下。”
她頓了頓确認對面在聽後,又說:“下個月我生日,想在那天正式把股權轉讓給顔淙,我希望你也在場。”
夏桉靠在牆邊又一次感覺命運好像在推着她走,不是指引方向,而是一種催促。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她,該回去了。
她以前好像沒有這麼喜歡逃避,可是這兩年卻愈發的懶散,不願意面對任何一個為難自己的問題。
她偏頭望向遠處的落地鏡凝視許久,鏡子裡的人依舊骨相靜和清麗,皮膚透白,眉目卻比以前更加清冷,夏桉說不出自己具體變化在哪,但終歸五年過去,沒有人會和原來一樣。
一個沒有要求的人,注定很容易被時間留下印記。
餘薇從來沒有對她提過這種請求,夏桉找不出推拒的理由。
她翻開手機查看航班,想起江州市現在正是夏天。
夏桉隻帶了幾樣簡單的行李就去了機場,許琳很高興,說要不是最近許安安發燒她真想一起回去,叮囑夏桉隻是普通的見面,如果對方有意向她會談判,順便讓她帶點東西回來。
機翼劃過雲層,陽光灑下一層淡金似的薄紗。
夏桉擡眼望着窗外的景色,跨國航班的漫長旅程眼皮困的厲害。
她又看到了那雙眼睛,澄淨透徹的眼眸彎着對她笑。
少年咬住藍色的條紋吸管歪頭問她:“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這都取的是些什麼鬼名字。”
夏桉還沒回答,突然被少年拉着就往山坡上奔跑,純棉T恤被風微微鼓起,少年挺拔清瘦的肩胛骨透出顯見的骨骼輪廓,他們奔跑的步伐一緻,夏桉不由握緊了他的手,卻發現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站在山坡的另一邊朝她揮手。
“你怎麼來的這麼晚,要遲到了知不知道。”
夏桉用力朝那邊奔去,撲進他的懷裡,天色驟然變黑,少年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很委屈的樣子說:“這裡太黑了,我不喜歡。”
烘在她頸窩的氣息熱的發燙,夏桉想,也許她應該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卻怎麼都記不起來曾經說了什麼。
少年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将她狠狠推開,老舊的手電筒掉在地上,夏桉望着遠處的明亮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床底,床沿将光線隔開,她縮在角落裡。
男孩睜着同樣純粹幹淨的眼睛,不耐煩地擦掉她的眼淚:“夏桉,跟我道歉。”
夏桉看着他翕動的嘴唇,總感覺他們好像說過同樣的話,可是夏桉不記得了,她耳邊隻重複着顔祈那句讓她道歉。
沒有人還記得承諾,他們都忘了。
她的眼角洇出淺淺的濕亮,意識仍在混沌邊緣,夏桉很用力的想要想起他當時說了什麼,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小姐......夏小姐......”空姐擔憂地擡手輕碰她的肩膀。
夏桉猛地睜開了眼,視線碎裂,空姐貼心的遞過紙巾,專業素養讓她沒有多問。
“我隻是做了個噩夢。”夏桉卻先欲蓋彌彰的解釋了一句。
空姐反應很迅速,微笑回應:“好的夏小姐,我們的航班還有兩個小時降落在江州機場,請問您這邊需要點什麼嗎?”
夏桉遲緩地搖搖頭,看到星空下的軟紅十丈陷入沉默。
她想過回江州市可能發生的所有事,卻沒想到自己第一個遇見的會是曲北。
機場裡是曲北先發現的她,幾年不見他面部更顯淩厲,俨然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樣。
曲北淡淡一笑:“我調去了總公司也才剛飛回來,還說呢,我都以為自己認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他視線在夏桉的面孔上不動聲色地停留片刻:“話說,還真是好久不見,快六年了吧。”
夏桉情感淺淡,對這樣客套的問候很不适應,開口問道:“奶奶他們還好嗎?”
曲北聽出她沒有叙舊的意思,垂眸釋然一笑:“挺好的,春山小漁他們也很好。”
“如果有時間你可以回去看看,現在藍月島很不一樣。”
顔淙要接管萬世的消息早就散了出去,曲北又在總公司怎麼會不知道夏桉回來是為了什麼,股權轉讓在一周以後,他們都心知肚明她有那個時間。
但曲北一直是個聰明人,看出夏桉遲疑沒有多問,隻是說:“我想奶奶應該一直很想你,之前我每次回去,她裝作不在意其實都在打探你的消息,她這幾年清醒很多,沒再犯病了。”
“好。”
夏桉眼眶溫熱,害怕被曲北看穿。
曲北适時推動行李箱,假裝看不見:“我還要回公司述職,就沒辦法送你了,自己可以嗎?”
“可以。”夏桉揚起一個笑,将那些酸澀又壓了下去。
她沒告訴餘薇自己提前回來了,總擔心過多的時間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夏家在五年前就被搬空,她的房間也早被改成了麻将間,夏桉直接住在了外面。
和畫廊的交涉比她想象中的順利,母親留下的房産按照規章流程辦事并沒有耗費她什麼精力,夏桉多出兩天時間。
她又謹慎打探了一番才出發去的藍月島。
她是被漂到藍月島去的,回來的時候又全程恐慌發作根本沒看到外面的景象,夏桉到小漁村時才發現自己完全不認得路。
自以為那些日子對藍月島掌握萬全,可是實際出了島她也隻知道這一個名字,再無其他。
夏桉對外面這個小漁村的印象也不多,正值夏日,許多人都穿着花花綠綠的沙灘襯衫,路邊的建築又全部刷成彩虹色,隻覺得眼睛都要花了。
不像一個以傳統捕撈為産業的小漁村,倒像是國外某個知名的旅遊勝地。
她走到漁船邊還未開口問,站在旁邊的阿叔就指着遠處棕色木頭小屋說:“小姑娘,在那邊買票,别走錯了。”
“我要去的是藍月島。”夏桉說。
“我知道啦,來這裡的人都是要上島,不管你上哪個島,你都要去那邊買票。”
夏桉被太陽曬的暈暈乎乎,直到上船有點沒反應過來,輪渡馬達轟鳴躁響,烈日灼燙,她換到另一側陰涼處才看清楚整個蔚藍海面。
服務員穿着制服裙用小喇叭開始介紹,每到一處都有詳細講解,非常完善的産業鍊。
輪渡按時間節點出發,抵達藍月島不過四十分鐘的海程,夏桉下船的時候在陌生的渡口站了好久,才分清楚哪邊是去王家的路。
如果她沒有看錯,這個渡口旁邊裝修華麗、集飲品紀念品休息站為一體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單純那個簡陋的冷飲店吧。
夏桉震驚萬分,又不知道該和誰分享她的驚訝。
島上的一切都很陌生,唯有海上熱風從下船的那一刻就将她包圍,親昵拂過全身,她閉上眼,終于感受到熟悉懷念的氣息。
遊客行李箱的滾輪接連不斷,提的都是一些沒聽過的名宿名字。
如今的藍月島就像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夏桉想過萬世集團的辦事效率,但這未免也太高效了。
她在王家的門口整整站了五分鐘才确定這确實是她住過的那棟舊房子,這種煥然一新的改變除了推倒重建,她想不出第二種方式,可仔細看,外觀大小又沒有改變,圍牆壘高了好幾層,夏桉根本就看不到裡面,隻覺得外面很不一樣。
也不知道王淑華會不會歡迎她不請自來。
還等夏桉準備好,裡面卻率先開了門,王淑華一如既往臭着一張臉,準備往外潑水的盆停在半空中,話都還沒有罵出口。
“煩死了,總來幹什麼——”
“奶奶。”
王淑華手微微顫抖,不知道從哪裡悶出一些火,夏桉識趣移開,沒有再擋住她潑水的盆。
那盆水最終還是沒有潑出去,王淑華眼皮不停扇動,剛剛還精力十足的身體突然蒼老許多,端着盆又顫顫巍巍走了進去。
沒有讓她進去,也沒有說趕她走,門就那樣大敞着,似乎在等她自己進去。
夏桉停在門口,對五年前王淑華不願意見她的态度仍然有郁結。
王淑華往外頭望了一眼,歎氣走進廚房沒有再出來。
夏桉又等了一會,這才走進去站在客廳裡,像第一次去遠房親戚家玩的小孩一樣拘束。
内裡改變并不大,但整體比從前幹淨明亮,原先裸露在外面的線路被藏了起來,桌子闆凳還是那些舊的,客廳靠牆的中間突兀擺着一台很大的液晶電視,跟有人強行塞在這裡一樣,院子水龍頭下面修了一個小水池,不用再擔心水濺的到處都是。
如果說最大的變化在哪裡,王淑華的菜地不見了,這也是夏桉在門口一直遲疑的原因。
王淑華見她進來才從廚房走出來,兩人相顧無言,夏桉緊張中拿過桌上的紅喜帖,故意找話題:“誰要結婚啊......”
“新郎春山,新娘林......菀?”
“啪——”
夏桉氣的直接拍桌上,憤憤不平:“他竟然敢移情别戀。”
二妞這也能放過他,簡直無法原諒。
王淑華有些聽不下去,幽幽道:“那就是二妞。”
夏桉愣住,島上的人都一直管二妞叫二妞,誰也沒告訴過她二妞的真名其實叫林菀。
她慢慢合上請帖,又小心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尴尬道:“怎麼現在才結婚。”
兩人青梅竹馬又兩心相悅,兩人五年前就戳破了那層窗戶紙,按照海島上年輕人結婚的速度來說,确實太慢了一點,要不然她也不會這樣亂想。
王淑華靜默片刻,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這些年島上的變化太多,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看着夏桉清瘦的臉頰歎息改口道:“去找他們看看吧,晚上,你要走嗎?”
“下午四點就是最後一班船。”
“明,明天再走。”夏桉踟蹰道,她準備把那兩天時間都耗在海島上,然後等股權轉讓的那天再回去露個面也算給餘薇一個交代。
“去吧。”王淑華的表情柔和幾分,“記得回來吃飯,我去幫你收拾房間。”
“知道了。”
得到許可,夏桉去二妞家的腳步不再似之前猶豫,她的腳步和從前一樣雀躍,二妞算是她第一個同性朋友,意義非凡,如今又要結婚,簡直湊巧到有些幸運。
不對,現在應該叫林菀。
夏桉這樣想着,笑意明晃,身後蓦然傳來一陣奔促沉重的哈氣聲,夏桉循聲轉頭,一隻毛發蓬松的大黃狗跑到她的跟前吐舌賣萌,一臉乖巧。
“阿黃?”
大黃狗尾巴開心的左右擺動。
夏桉蹲下身捧着它的臉一頓揉搓,然後順順毛:“你竟然還認得我。”
阿黃蹭了蹭她的裙角,叼起地上的牽繩往夏桉面前遞。
“你怎麼還有這個,誰把你養了?”夏桉接過牽繩,在上面看到它的名字和一行類似于地址之類的小字。
【藍月島小狗之家】
這名字取的真是顯而易見。
“阿黃也有家了,這是你現在住的地方嗎?”
阿黃點點頭,扯動牽繩想拉她過去,夏桉站起來送它回去,可還沒走兩步阿黃突然就加快了速度,扯着牽繩就往前面狂奔。
夏桉跟不上松開手,低頭喘氣,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黃,你怎麼又到處亂跑,我和平南哥都要追不上你了。”
“下次不帶你出來玩了,一點也不聽話。”
夏桉屏氣怔在原地,還來不及隐藏對面的人就已經叫出她的名字:“珍珠姐姐?”
“平南哥,是珍珠姐姐,她回來了,我就說她回來的。”長風抱住阿黃激動朝後面喊。
男人定定站在遠處,頂着光,粗粝海風将他的白襯衣吹的落拓,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輪廓清晰的颌骨線條已全然褪去年少的單薄,他的目光比刺破雲層的日光更加灼人。
夏桉像是落入深海,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失重感,萬物消音,海水灌耳,隻能被迫墜落。
她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無故惶然,噩夢一場應當醒來就忘,過去的五年她一直都在反複學習這件事情,關鍵時刻總要顯露一二才不算完全落敗。
是對顔祈年少時的恐懼才會導緻她如此慌張,無關其他原因。
海風愈發滾燙,夏桉擡眼直視過去,不願做一絲退讓。
視線彙合的那一秒,海浪層層疊疊,港口船鳴聲響。
暑熱一瞬降息,一如那年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