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搭話的青年僧人擡眼望去,又垂下眼來,有些局促地回道:“天寒地凍,山下的信衆們的确少有上來,這幾日隻有各位前來。”
說話的人正是林仙兒,她似乎是覺得這和尚的模樣有趣,掩唇輕笑道:“是嗎?我還以為有人會坐不住,先一步就到寺中,和各位大師商談如何處置我呢。”
碎玉飛瓊,風聲嗚咽,身形窈窕的女子似嘲似笑,語音幽幽,掩不住的凄涼哀婉,令人聞之恻然。
那僧人不由得又擡起頭來看向她。
心眉見狀冷哼道:“你與人合謀害人劫财,還布下這賊喊捉賊的大戲,想想那些生前受辱、慘死九泉的女子,和那些被你诓騙的豪傑俠士,你難道不該被處置?不該給所有被你蒙騙之人一個交代嗎?!”
林仙兒道:“交代?好,今日我們就給所有人一個交代,隻怕到時候,少林寺的各位大師們為了佛門清譽,将所有事都推到我一個弱女子的身上,我身在少林,百口莫辯。”
心眉冷聲道:“我少林寺從來戒律森嚴,縱有不肖弟子,也自會清理門戶,何況老僧還請了李探花等人來此作證。”
林仙兒道:“前些日子,興雲莊中,不也有許多人作證?心眉大師你也在場,那時你口中李探花,不也是被你們認定成了罪魁禍首?那時候,可沒有見各位少林的大師給一個公道,若不是他自己的本事,還有幾個朋友,現在站在這兒的,是我林仙兒,還是他李尋歡,尚未可知呢。”
心眉被她這話一堵,頓時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怒道:“這正是你的算計!陷害李檀越等人,老僧愚昧,被你诓騙,此事了結後自會向掌門師兄請罪。”
林仙兒笑道:“我也不知,自己算計了什麼,我不過是邀請龍四哥的義弟來小叙一二,卻臨時被各位大俠轉移到旁處,我也讓興雲莊的下人去告訴李探花不必前來了,也不知那人為什麼沒有告知他,使得他依舊前來赴約,然後就被各位江湖豪傑給圍了。”
她咬着“豪傑”兩個字,語帶嘲諷,目光卻掃過心眉以及他身邊的四個僧人:“難道是我林仙兒站在興雲莊中,喊着李尋歡欺負了我,他是梅花盜?這些話不都是你們自己說的?心眉大師,你是少林寺的護法大師,德高望重,但也不能自領一個被騙的無辜名頭,就把所有的錯都推給根本不在場的人吧。”
當日的情形,衆人心中都明白,真正讓那些人一擁而上,将李尋歡認定為梅花盜的,是他們心中對第一美人的癡迷、對名揚天下的渴望和對重金懸賞的貪婪。色、名、财,江湖中人能逃脫其中一樣的有,兩樣的不多,三樣都不動心的,屈指可數。
林仙兒的确不需要自己出面做什麼,她隻要促成這個場面,局中人自然會去做。
看着啞口無言的心眉,林仙兒害怕似的垂首道:“大師為了少林的清譽,能認定李尋歡是梅花盜,他還是江湖上有名的小李飛刀,尚且無從辯白,何況是我?”
李尋歡長歎了一聲道:“若不是我知道林姑娘是何許人,又做了什麼事,聽到這番話,隻怕也會因為之前的遭遇,對少林寺心存芥蒂,在各位少林大師面前,維護你兩分,心眉大師也要在你面前,氣短兩分了。”
林仙兒目光轉向李尋歡,又怯怯地收了回去,道:“李探花熟讀經史子集,書上說,夏桀亡國是因為妺喜,商纣亡國是因為妲己,周幽亡國是因為褒姒,難道你也認為,朝廷綱紀的敗壞,君主的昏庸,臣子的無能,百姓追随新王造反,都不值一提,最後該死的,隻有身不由己的美人嗎?”
李尋歡搖頭道:“王朝的覆滅,本是必然,自古以來從沒有千秋萬載的朝代,無論一個王朝建立之初有多麼好的初心,随着太平日久,權力和利益向着少部分人聚集,制度陷入僵化,掌權者腐朽,這個王朝也就到了必然滅亡的時候。”
“這是綱紀的敗壞,君主的昏庸,臣子的無能,是百姓想要活下去,但身在其中,寵妃依傍王權,錦衣玉食,不僅沒有憐憫百姓,規勸君主,反而恃寵行兇,揮霍無度,比起為此饑寒勞苦而死的百姓,上位者又談何無辜?既然依附在王權上生長,那随着王朝的覆滅同落,不也是理所當然?”
李尋歡擡頭看去,就見寺内的台階上,幾位僧人行來,其中一名中年僧人文秀清隽,蒼白瘦削,面帶病色,正默然望向他。
霎時間,這紅牆烏瓦,皚皚白雪,高樓殿宇都變得陌生又熟悉起來,台階上和台階下的人也似乎變回了當年同登天階的模樣,身穿青襕袍,頭戴進賢冠,文壇唱和,詩酒風流。
長溝流月去無聲。
瓊樓殿宇寸寸坍塌,化作佛院森森。
當年深得聖心、意氣風發的鐵膽禦史,三代探花、清貴潇灑的六如公子,如今一個身着僧袍、寂寂内斂,一個落拓江湖、漂泊天涯,似乎隻有同樣的久病未治,還殘留着過往相似的印記。
出得公門,入得佛門,兩世為人。
一十四年,恍如一夢。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李尋歡忽的笑道:“何況,妺喜、妲己、褒姒或許的确身不由己,但能夠名留青史,豈是泛泛?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一言攪動江湖,裙下之臣數不勝數,揮之即來,驅之即去,要說你也是身不由己,未免太過謙虛了。”
“阿彌陀佛,李檀越所言極是。閣下藏有梅花盜所盜的珍寶無數,還竊走我少林的藏書,掀起江湖風波,僅僅是為了金絲甲,便不知死了多少人,造下這累累血債,竟也能說自己無辜?”
說話的僧人相貌清癯,沉穩泰然,他的語速并不快,卻字字清晰,全然不為風聲所擾,可見内力修行之深,正是如今的少林寺方丈,心湖大師。
林仙兒和心眉幾乎同時目光一掃,心眉表情微沉,林仙兒卻笑了起來,柔聲問道:“我是不是無辜,就要問貴寺的心鑒大師了,哎呀,心鑒大師去了哪裡,怎麼沒有和各位一同前來呢?”
聽她說到心鑒,心湖厲聲道:“你要問他?他得知你被擒,自己難逃幹系,又痛悔被你誘惑做下的錯事,已經留書自盡了!”
林仙兒聽說心鑒已死,眉梢輕挑,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