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绛長長吐了一口氣,抻開雙臂,舒展了一下筋骨,那種明明人在天地間,卻始終處于不定狀态,隻能壓制自己來融入環境的感覺終于消失了。
武道修行者踏入破碎虛空的境界誠然是跳出了一方天地,但天地不僅僅是空間,也是生存的環境,是一個人出生以來所有記憶的依托、社會聯系的總和,破碎虛空者放下一切,也使得自己與世界的聯系被徹底斬斷。
這是他們距離“人”最遠的時候,幾乎等同于親手殺死了所有過去塑造成的自己,從這種死亡中得到一個新的“我”。
連鷹緣活佛那樣的修為,想要退回到原本的世界,也要舍棄一身武道修為,也放下世人記憶中那個白蓮聖女和傳鷹的兒子,作為一個無來處的活佛憑空出現,這尚且是因為鷹緣的境界足夠高,對度化因緣的心足夠堅定才能做到。
似顧绛身為關七時,因為境界不足,踏入天心後,又不願意從那個世界抽身,所以幾次受到天罰,每次硬抗天命都要受重傷,跌落境界,等他養好傷,恢複到巅峰時,又會招來種種畫風不明的天外打擊,以至于那些年他的傷幾乎就沒有徹底好過。
這般天人相抗,是以人道洪流逆反天道命數,若他最後沒有舍棄稱帝,就會徹底投入人道,成為那個世界人道流向上一塊不可撼動的基石。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會因為身上沉重的幹系、無數人的期望就安心止步于此。
所以他徹底割舍了前世所有的記憶,洗去身上“人”的聯系,陷入胎中之迷,重修道心魔種,跨出了破碎虛空的最後一步,終于越過了天人界限。
破碎虛空後自然就是被接引着往力量等級更高的世界去,可他沒有順着那種力量的湧動去往陌生的世界,反而折身返回了曾經去過的世界。
因為顧绛從來不是一個随波逐流的人。
他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去處,自己決定去過什麼樣的生活。聚也罷,散也罷,喜也罷,悲也罷,尋找一個同行道侶,還是獨身來去灑脫,用什麼樣的面容、什麼樣的性情和态度去面對人事,認同什麼樣的道理,走哪一條路,都要由他自己說了算。
他終究會去往更高的世界,那也要是他自覺無可逗留時。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的路還沒走完,不會為了追求力量就讓自己落入隻能向上,不能向下的境況——這也是一種“身不由己”,是他不能自控。
世間有無數條大道,武道不過是其中的一條道路,它并不特殊,也不是那麼寬闊,比起其他道途,這條路的本質是自強,追求的是力與智和、内與外和、性與命和、天與人和。
力量是這條道路上不可或缺的支柱,但他追求的不僅僅是獲得力量,更不是利用這種力量去殺人、救人、掌握生死,從而獲得權利,去利他、利己。
他在武道這條路上所求的,從來隻有自救、自主、自勝。
在他重新追溯“人”這條道路的過程中,就像林仙兒說的那樣,他的确在一點點重塑自己,從人紮根的社會聯系裡,從不同的人身上。
但他不是模仿他們,而是從他們不同選擇下展現的命運裡,提煉魔種人情,自己去選擇在這片天地裡,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顧绛不像林詩音,也不像林仙兒;不是李尋歡,不是上官金虹。
他不需要一個道侶來寄托心念、情思。欲望,補全自己、錨定自己在人道中的位置;也不需要再尋一個敵人——無論是和對手過招,尋求武學上的突破,還是立足紅塵,探尋天心運行的至理,都不再需要。
他在人道這條路上,已無有勝負、無有成敗,隻有“我”和我。
不向天地求安處,天地與我兩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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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沿着積雪的山路向上,因為道路難行,小半日的功夫才終于從山腳到了寺前。
這座建于北魏太和年間的禅宗祖庭,經由曆朝曆代的擴建修繕,已是宮宇相連,寶殿巍然,遠遠就見漫天飛雪中有紅牆肅穆,重檐聳立,沒有平日裡香客雲來的熱鬧,越發顯得威嚴寂靜。
林詩音見了,不由感歎道:“佛門清淨地,真是寶刹莊嚴。”
顧绛道:“這少林寺本就是孝文帝拓跋宏敕建,唐時又有救駕之功,至當朝,又和沿海諸位大吏交情深厚,寺中僧人南北兩支,有三千弟子,常下山助軍抗倭,因此得朝廷厚待,這白道第一宗門的地位,如此莊嚴的宮殿,可不是一朝一夕得來,更不是隻靠武功就能立穩的。”
李尋歡低笑道:“顧兄言辭如針。我遠遠望見這深山廟宇時,還覺得飛雪斷人煙,佛門絕塵念,眼下再想,這滾滾紅塵中,哪裡又真的能摒絕塵俗呢?”
阿飛道:“就算它往日裡清淨,今天也清淨不得了。”
心眉那邊已經與等在門前的僧人交談起來,問起掌門師兄的去處,那僧人歎氣道:“心樹師叔又病了,他這些年纏綿病榻,總不見大好,方丈師伯應當在師叔那兒,不過之前已經有人來報,聽到您回來的消息,諸位應當都在殿前等候了。”
聽說心樹又病了,心眉也歎了口氣,他與心樹交好,知道他的一些心結所在,隻能盼着他終有一日得悟佛法,放下那些執着:“隻盼所有風波平息後,他也能好好養病。”
說完,他轉身向等待的幾人道:“心湖方丈已經在等候各位,請随老僧入内。”
李尋歡等人就要跟着去大殿,忽的就聽見一清甜柔美的聲音問道:“小師父,大雪封山好生辛苦,你們在這裡守着,又冷又餓,隻怕也沒見到幾個人,這樣的天氣,除了咱們,還有别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