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哪裡?”
這是白語婕第三次這麼問,如前面兩次一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下午三點,太陽還挂在天上。
所以下車時,言紀照常給慕明曉把傘打上,好像當保镖上了瘾。
副本的時令和外面是同步的,臨近九月,是農忙和豐收的季節,在何家村哪個地方遠眺,都能看到大片金燦燦的稻田。
大家理所當然認為,這裡也會是如此。
而不是斷壁殘垣,滿地枯敗,畸形扭曲的枝丫,灰白到刺眼的色彩,和根本不符合節令的烏鴉鳴叫。
唯有天地崩塌,日月沉落于此,才能概括。
燒成黑色的焦土與身後正常的地面,被如有意識的太陽光分出一條極其明顯的分割線,毫無任何科學依據,像是遊戲裡粗糙的貼圖。
可他們身處的,不就是虛幻嗎?
“這裡是,哪?”
白語婕第四次發出疑問,再也無法控制地用雙臂抱緊自己:“好冷。我們是穿越時空來到了末日嗎?這裡經曆過什麼?疾病,瘟疫,燒殺掠奪?”
而後所有人都在瞬間意識到,這些都是何先生親口說過的。
“我靠啊!”
倒黴鬼哆嗦了半天嘴唇,終于以一句喊叫打破了這死寂的場面:“給我幹哪來了,村長,不是說去隔壁村嗎,你怎麼開到陰曹地府了啊?”
被點名的何亮身軀一抖,原本因發了橫财紅光滿面的臉龐此時白了個徹底:“這不可能……隔壁要是發生這種事,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我上個星期還來過這裡,和這裡的人打過招呼……今年三月,我們還舉行了插秧比賽……”
他喃喃自語: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作假,和我說話的,是誰?”
慕明曉在瞬間念頭通達。
在上個宿舍副本,莉莉娜最後揭曉,混入他們隊伍裡那些年齡與形象各異的魂靈,其實都是她依照原作,用能力制造出來的分身。
她是她,也是他們。
阿翼的小世界,他是流傳至今的真迹,擁有恒久的曆史,即便畫作本身隻描繪了一個人物。
在記憶崩壞的情況下,在言紀的影響下,将當年場景與人物完全複現,也不是什麼難事。
隻不過因為記憶錯亂的問題,沒能完全控制小世界。
那麼,這位書靈呢?他也有自己的特别之處嗎?有能将文字全部變為現實的能力嗎?
村長,何三叔,何姑,村幹部。
青壯年,婦女,路上看到的老人和孩子。
是他們,也是他嗎?
即便是精神狀态極其糟糕的情況下,他也能得心應手地操縱這裡的所有嗎?
緊急的事态容不得慕明曉思慮太多,他迅速轉頭吩咐:“何先生應該還在車上……”
“喂!何瘋子,有沒有聽到我們講話,沒讓你現在下……抱歉書記,這貨不知道怎麼發了瘋,我們沒攔住……”
迅速逼近的身影打斷了他的發言,也将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粉碎。
出發前,慕明曉特意囑咐,到地方别慌讓何先生下車,等他們和這個村的人商議完搭好戲台,将所有風險盡數扼殺在搖籃裡再說。
所以何先生不僅坐的是貨車,和他擠着的都是肩寬腰圓,能一挑倆的壯漢。
遇特殊情況,可文——指搬出他的“聖旨”:你不配合書記會難做,所有計劃就都泡湯了。
也可武——指簡單粗暴的武力壓制。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面面俱到的計策,一個不到六十公斤,腦子還不靈光的人,以捂住耳朵向前跑的方法,硬生生沖破了這群大漢為他制作的包圍圈,跳下了車,将這宛如人間地獄的景象全數攬入眼中,人立刻就不動了。
遲來的乖巧和道歉沒有任何意義,入副本前最腼腆的新人湯湯第一個叫出來:“不是,你們這麼多人看着,都按不住他?”
慕明曉看着不住道歉的村民,和整個人呆愣在那的流浪漢,心下一沉。
不合常理的一幕,讓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這方小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依着這位何先生的,随他心而動。
他咬了咬唇,擡腳就要往對方走去,引起周遭一陣低呼。
向宇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大喊:“領隊别去!小心他發狂傷人!”
三輪車上,眼鏡男用了一個修飾詞修飾他們的任務,哄。這也很符合專業醫護人員日常對精神病人采取的措施。
但就目前來看,就算這人是傻子,這會也得吓清醒了,不能再清醒。
言紀沒開口,察覺到他想法的時候,手已經先一步按上了領隊的手腕。
沒有很用力,他依舊記着對方的荨麻疹。
但隔着一層衣服,慕明曉也能感覺到肢體那端傳來的顫抖。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受傷。
“讓我去。”慕明曉說,“就算安撫不成功,我能保護自己。”
言紀沒搭話,亦沒有松開手,湊得更近了些,傘也依舊打着——隻因此地陰風陣陣。
于是慕明曉明白了他的意思,默許他撐着傘,與他一起來到流浪漢跟前。
何先生一動不動矗立在那裡,眼中倒映出人間地獄的縮影,察覺到兩道人影的接近後張口。
“書記。”他口齒清晰地喊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哪裡?”
“這是你曾經的家。”
有想過那道聖旨失效後,何先生還能不能聽進去他的話。
但慕明曉選擇不施以修飾,不給流浪漢多餘反應。
聲音平鋪直叙,是在陳述事實,也是在喚醒他:“是你想要保護的人們的家,被那些壞蛋侵占了的家。它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甚至,有些陰森可怖。”
“但你說要拯救他們,所以我來和你一起了。”
“你會害怕嗎?”
“不!”流浪漢隻怔愣一瞬,立刻回應,“我不怕!我要進去,我什麼準備都做好了,裡面是豺狼虎豹還是牛鬼蛇神,我都不怕的!我要救我的同胞,我要讓他們安心回家!”
他身上蒼白陰郁的氣息在這一刻盡數褪去,每一個字都裹上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決心,那個瘋瘋癫癫呆呆傻傻的瘋子好像在這一刻和他完全說了再見。
又或者那隻是一層欺騙世人,迷惑自己的外殼。
“好,我既然答應了你,就會奉陪到底。”
慕明曉說到這裡,言紀的手腕再一次搭了上來,這回圈得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