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吹來一絲幽幽的涼風。成肅道:“衛尹可舍得離京?”
“世家子弟,累居清顯,總是在京中也膩煩。”
成肅緩緩點了點頭,手指扣在杯盞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勸星等着他答話,卻聽成之染冷不丁開口:“李公以丹陽尹為司馬,不如阿父以司馬為丹陽尹。”
李勸星挑眉看她,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
“這倒是個好主意,”成肅道,“何知己通達政事,定能不負所望。”
李勸星略一沉吟,道:“何司馬掌貳府州之事,紀綱衆務,通判列曹,貴府如何能少了他?”
“那又有何妨?”成之染笑道,“他有這本事,治理丹陽也不在話下。”
李勸星點了點頭:“好、好!”
他話音剛落,霎時間雷聲大作,轉眼間下起瓢潑大雨。亭外的随從紛紛到檐下避雨,亂哄哄擠到一處,望着外頭噼裡啪啦的雨水發愁。
成肅向李勸星舉杯,兩人杯盞一碰,俱是笑呵呵地一飲而盡。
李勸星側首,望着亭外天地間升騰的水霧,低低地歎了一聲,道:“令弟身子可見好?”
成肅道:“勞李公挂心,還是老樣子。”
李勸星眸光微動,感慨道:“當年我與江郎、令弟追讨庾氏,經年日久,出生入死,如今回想起來,仿佛是昨日之事。”
更何況江岚業已作古,時移事易,徒增感傷。
成之染一時惘然,望着兩人嘴唇翕動,腦海中卻空落落隻剩下雨聲。
那時候,誰能料想到今日?
李勸星問道:“聽說今上要以令弟為豫州刺史?”
“他卧病在床,難當此任,早已謝絕了。”
李勸星略一沉吟,道:“如我沒記錯,令弟還未有子嗣罷?”
成肅沉重地點了點頭:“成婚數載,一無所出。他遠在荊州,家中也鞭長莫及。”
“可曾有侍妾?”
“并未聽說。”
李勸星若有所思:“雍州女子,果真與江南不同。”
聽他議論她叔母,成之染不滿:“第下這是何意?”
“似成氏這般人家,新婦三年無子,合該為夫婿納妾,”李勸星道,“若非新婦悍妒,三郎君何至于此?”
成之染似笑非笑:“第下堂堂七尺男兒,竟也似長舌之婦議論旁人家事。”
李勸星臉上挂不住,礙于成肅在一旁,又不好發作,于是沉聲道:“我豈是搬弄是非之徒?隻不過宗氏要與我家結親,我看三郎君如此境地,這婚事不結也罷。”
成之染暗中一驚,将宗氏上上下下想了一通,一時間也不知這是哪門子婚事。
李明時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終于開口,低聲道:“阿父——”
見他這般反應,成之染訝然:“是宗十三娘?”
可是,她一直與宗寄羅書信往來,也時不時為對方和柳元寶捎信。若确有此事,宗寄羅怕是不答應。
李勸星看了長子一眼,道:“年紀還是算相當,不過那女郎似有些悍勇。”
這話算得上中肯,成之染張了張口,意欲為宗寄羅辯駁,卻發現無話可說。
李勸星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問道:“大娘子也沒定人家罷?”
成之染登時謹慎起來,卻聽李勸星又道:“我兒也尚未婚配,大娘子意下如何?”
徐崇朝席間隻顧着添酒夾菜,悶葫蘆似的一句話也沒說,聞言終于看過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成之染。
成之染咋舌。李明時就坐在近前,早已窘迫得無地自容。她疑心李勸星已經喝醉了,要不然這種話如何能說得出口?
成肅瞥了李勸星一眼,心裡拿不準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示好?還是試探?
他旋即笑了起來,催促成之染:“狸奴,李公問你話呢。”
成之染幹笑一聲,對李勸星道:“第下,我可不是什麼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
李勸星不依不撓:“似這等條條框框,在大娘子身上都不作數。”
雨聲漸歇,隐約間山外驚雷,邈遠得如同清夢。成之染正襟危坐,正色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她說得擲地有聲,仿佛千軍萬馬呼嘯而至,讓李勸星愣了愣。半晌,他撚須大笑,道:“成公,生女當如此!”
長亭下一陣歡笑,李勸星再也沒提及此事。風驅急雨,雲壓輕雷,一池草色,一片蛙聲。
兩下裡就此别過,李勸星一騎絕塵,徑自向京門而去。遠望着玄衣獵獵,成肅長歎一聲,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