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書卷一合,似笑非笑道:“我近來讀書,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向郎君請教。”
謝鸾正色道:“女郎客氣,但說無妨。”
“書上說,時否而政不革,民凋而事不損,則無以興滅繼絕。我大魏屢遭離亂,如今揚州之境數千裡,編戶不過數十萬,根本所系,尚且如此,又當何以為繼?”
大魏十五州,當屬揚州為最盛,然而若論起編戶齊民,數十年來卻沒多少變動,近年因海寇作亂,民戶又幾經離散,城邑空虛,錢糧無措。
謝鸾道:“喪亂數起,民生多艱,百姓财單力竭,隻得逃亡山澤。若朝廷能精兵簡政,休養生息,招徕流民,比及數年,可有生氣。”
成之染啧了一聲:“西蜀逆賊、北地胡虜,強敵環伺,朝廷如何能休養?”
“那便效仿前朝太祖征讨山越,搜山蕩谷,系頸囚俘,亦足以添補人丁。”
成之染倏忽想起南下之時,在沿途山林間神出鬼沒的俚僚,不由得閉了閉眼睛,道:“豈是易事。”
謝鸾不說話了。
成之染手抵着幾案,漫不經心地輕叩兩下,突然道:“從何處找人出來?”
不待謝鸾回答,她擡眸看他,語氣淡淡的:“依照魏律,官品第一第二,佃客不過四十戶。郎君家,不止這個數目罷?”
謝鸾眉頭微動,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成之染靜靜盯着他,一言不發。
即使面對成肅時,謝鸾也神态自若,可如今成之染步步緊逼,他竟生出些遲疑。
這明燦如春陽的目光,此時卻挾帶着迫人的威壓。
正當謝鸾凝神細思時,成之染忽而笑起來,道:“郎君想什麼?我可沒糊塗,隻是開玩笑罷了。”
這玩笑并不好笑,謝鸾一時間摸不準,這到底是她心血來潮,還是受什麼人的指使。
不過,話已經說到這裡,他隻好颔首:“女郎心中有分寸。”
然而成之染站起身來,負手走出了耳房,話鋒一轉道:“玩笑歸玩笑,郎君心中也該有分寸。世家在三吳占據山澤,畜養奴客,于是官府無錢糧可征,無徭役可用。也正因如此,琅邪王與庾氏對陣時,才隻能征發樂屬從軍,給了張靈佑可乘之機。”
她語氣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如驚雷入耳。
謝鸾靜了靜,道:“女郎竟是這樣想。”
成之染側首:“難道我想的不對?”
謝鸾并沒有正面回答,隻是垂眸道:“事發突然,琅邪王并無他法。可如今局勢不同,未必沒有避亂之道。”
成之染暗暗笑了笑,心道自己好歹是問對了人,于是虛心道:“望郎君相助,為我指點迷津。”
謝鸾看了她一眼:“我不能相助,但有一人能。”
“誰?”
“庾昌若。”
成之染疑心自己聽錯了,一時間怔然。
謝鸾見她面露疑惑,又重複一遍:“大司馬,庾昌若。”
成之染定定看着他,滄海堂中悄然無聲,唯有窗外鳥鳴啁啾。
一片侘寂中,門外陡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成肅與若幹僚佐相繼入内,徐崇朝跟着他們,一打眼就看到堂中這兩人,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成肅并不是很意外,道:“狸奴也在啊。”
“阿父。”成之染回過神來,見對方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一旁的長史蕭璞朝她颔首緻意,看起來春風得意的模樣。
成之染草草掃一眼,府中有頭有臉的僚佐都在,這架勢平日裡并不多見。她心中一動,果然聽主簿顧嶽說道:“蕭長史槃槃大才,調度有方,還怕不蒸蒸日上嗎?”
三言兩語間,成之染聽明白了,原來蕭璞高升了,不日将走馬上任,接替謝祯做吏部尚書。
那可是吏部尚書,尚書台僅次于左右仆射的顯官。
太尉軍府的上佐,如長史、司馬之職,向來是世家顯宦晉身之階。蕭璞謀得尚書台的職位,也算是意料之中。
軍府大小僚佐你一言我一語祝賀起來。成之染也向蕭璞道了喜,蕭璞嘴上客氣着,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有個侄女,閨名喚作群玉,女郎可認得?”
“久仰大名,未曾得見。”
蕭璞緩緩道:“日後若有機會,女郎可要見見。”
成之染一口應下。
待衆人從堂中散去,成之染緩緩出門,赫然見一個青袍身影立于廊下。
“何司馬。”
聽這聲音悶悶的,何知己回首,撚須笑道:“女郎何故憂愁?”
成之染問道:“何司馬日後可也會出府?”
何知己自從京門聚義起,就一直跟在成肅身邊,到如今已整整八年了。他的前任謝祯和阮序,或入居台省,或出鎮州郡,無不是龍門一躍。
何知己……也會如此罷。
何知己笑道:“女郎想的長遠啊。”
成之染心中不舍,可想到對方将來飛黃騰達的仕途,這一點不舍也顯得小氣。
她擠出一絲笑容,道:“何司馬若是離開,東府可怎麼辦?”
何知己擡頭望着回廊的飛檐,道:“東府,不是還有女郎麼?”
成之染失笑,也仰頭望去,一隻小雀正落在檐上啄食,清風徐來,又撲棱撲棱飛走了。
人間聚散離合,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