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七歲那年,被安慈寺的方丈照廣大師看中,收為寺中小沙彌,在此之前他隻是個平凡無奇,連名字都沒有的小乞丐。
入了寺廟,有了法号,吃穿用度比以前好上太多,但他卻從未浮躁,隻是安心潛修,以報方丈的恩情。
後來,照廣大師說他有慧根,将他收作親傳弟子,真如從此開始修道之路。
照廣大師的道心是“無我”,需要見衆生相,因此在他三十歲之前,真如跟着照廣大師走過天南海北,見過榮華富貴,也嘗過人間疾苦。
或許是因為早年的經曆,他做不到照廣大師的大徹大悟,始終保持着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憫,最終走上另一條路——渡人。
照廣得知他的道心時,人間已有鬼氣漫世的征兆,在圓寂之前,他看了一眼這個乖順的小弟子,最後隻留下一句:“此道艱難,勿忘本心。”
當時他隻道是勸誡并未多想,直到凡間陷落,安慈寺香火越來越盛,慕名而來的人與日俱增。
寺廟擴了一裡又一裡,佛堂修了一個又一個,神像塑了一尊又一尊,真如聽到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無論男女老少,但凡來此之人,都是為了心中願求。
他竭盡全力踐行自己的道心,答疑解惑、出手相助,但那些聲音并沒有因此減少,反而越發密密麻麻,讓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
等他反應過來時,手裡的木魚棒不知何時從中間斷裂,露出尖銳的棱角,而他心裡隻剩下一個聲音。
好吵。
真的好吵。
日複一日,連那靈魂潔淨之人,都有欲念。
那便讓求健康之人夢到纏綿病榻,求情之人夢到真心錯付不斷被抛棄,求安之人日日被追殺終年不得安甯。
等不再貪求,便可渡己。
他深知自己已經迷失本心,可既然他能渡人,凡人為何不可自渡?
又有誰來渡他?
他不後悔,也沒覺得做錯,日日夜夜聽着生魂的哭号聲逐漸心靜。
都是着相之人,如何能見佛祖?隻有破除内心的貪念欲求,才能真正實現祈願,他是給所有人改過自新的機會。
但偶爾,他也會惶然,彷佛等待着一場懸而未決的裁定。
他問心無愧,隻待别人評判是非。
随着郁熹的一句“消”,偌大的金字将真如籠罩其中,而他身上靈氣四散,眨眼間白發蒼蒼、老态龍鐘。
見郁熹面露茫然,斐青珵輕聲解釋:“真如靈根已消,失去所有法力,成為了凡人。”
彷佛對這結果毫無意外,真如臉上無悲無喜,對着郁熹行了一禮:“多謝檀越,貧僧還有最後一問,還望檀越為我解惑。”
“若是你,要如何渡人?”
同樣的問題,郁熹卻并未像上次那般腦袋空空,敷衍了事。
沉吟片刻,郁熹直視真如,一臉坦誠:“我不知如何渡人,但我覺得,以誠相待便可。”
“凡人遠比你想的堅韌,如你所言,每個人都有貪念欲求,但換句話講,這也叫做希望。”
“是身處困境中也要不斷掙紮,促使人向上向好的動力。真如大師,你或許很久沒去過人間看過了。”
如夢初醒,真如沒由來地想到,早已忘卻的小乞兒時光。
他想起其他乞丐說想吃飽穿暖時,髒污的臉也掩蓋不了的眼中光彩。
想起師傅圓寂前所說的“勿忘本心。”
想起他最開始确立道心時,隻是希望天下再無人流離失所,挨凍受餓。
原來從始至終,着相的隻有他一人。
“阿彌陀佛。”真如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釋然:“郁檀越說得沒錯,貧僧是該出去走走了。”
真如緩緩朝佛像叩首,而後一身輕快地走出禅房。
“心若菩提,境自清明,一念之間,天地寬廣。”
世間再無真如,隻有一個重新踏上修心之路的凡人。
——
真如走後,佛像上的白魂像受到召喚,全都朝着地下湧入。
郁熹正要擡腳跟上,卻突然力竭似的身形一晃,仿若被抽走所有的力氣,連魂體都透明了幾分。
快步上前正要接住搖搖欲墜的人,斐青珵的手還沒碰到郁熹的胳膊,她毫無預兆地消失在面前。
掌心落空,斐青珵周身兀地爆發出冷若冰霜的靈壓,甚至凍住了幾個剛離開佛像,還未來得及往下去的生魂。
偌大的禅房,不見郁熹的生魂,斐青珵面無表情,收好她的肉身,提劍朝着空氣裡的痕迹而去。
路上,各種猜測在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是真如的後招?莫非是剛才的魂術有問題?還是他弄錯了什麼?
先前因郁熹被宿骨拐走而生出的惶恐,再次彌漫在斐青珵心尖,他甚至不敢去想這個可能性。
郁姑娘的生魂,絕不能落到他人之手!
另一邊,郁熹前一秒剛要查看生魂去了何處,下一秒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讓她半分都抵抗不得。
等她再度睜眼,熟悉的床帏,熟悉的屏風,竟是直接回了房間?
試探着朝前走兩步,郁熹心道莫非自己又到了哪處幻境,察覺到肢體有些僵硬下意識看了眼,頓時愣在原地。
淺青色長裙,灰色布鞋,這不正是她為自己的紙紮人穿的衣服?
遲疑地伸出手,郁熹吸了口氣,她竟真的附身在紙紮人身上!
接連做了幾個擴胸、轉體、高擡腿動作,郁熹在最初的生澀感後動作明顯流暢了許多,心道原來附身是這種感覺。
好像除去身體輕盈一些,其他地方也沒什麼不同?
擡腳走出屏風,見到桌邊的另一隻紙紮人時,郁熹竟被吓了一跳,脫口而出:“萬新雨?”
怎麼也不吱聲,就直勾勾地盯着她?
紙紮人還是沒回應,郁熹察覺出不對,湊到面前揮了揮手,對方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咦,怎麼感覺人沒在,又恢複了原本的紙紮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