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人得了癌症,沒剩下多久了”他苦笑着講。
嘴角的那點弧度就像強行的被牽扯和拽起來,臉頰上年老的紋路扭曲,松垮垮的皮囊藏滿酸澀和自嘲的無奈。
笑,比哭還讓人揪心。
他歎了口氣,像從嗓子眼裡發出的微弱氣流,或是壓抑到極緻的那種嗚咽,和沒有辦法控制的,身體底子裡的那種無力。
他擡起眼眸,看過站在自己對面的楊晔,穿過她冷靜的眼睛,視線恍惚的落向屋子外面,他長吸口氣,又緩慢的吐出,“這些年,什麼樣的風風雨雨都過來了,本來覺得都到現在這把年紀,這輩子應該也就沒什麼困難的事,可到了還是有這麼一樁”
他低啞的聲音裡染上幾分哽咽,“我愛人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從鬼門關前走過一回。我那會就跟她說,等她養好身體,我就帶她出去旅遊,去各種各樣的地方。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詩人,她說自己的靈魂是在天空翺翔的飛鳥,筆下的詩句是她看向世界的眼睛,可後來,她為了家計沒再上學,去紡織廠做女工,有了孩子後就放棄寫詩。這幾十年,我陸陸續續的答應她好多件事,可直到退休了我都沒有辦到”
“抱歉”楊晔冷靜的眸中掀起波瀾,有點慚愧,自己不該去勾起他的傷心事。
劉國興不解的問:“這不就是鹹豐年的青花瓷瓶,你之前還讓我幫你留心着,怎麼這個你就是不收?”
楊晔認真回答,“收,不收,這有我的規矩”
瓷瓶的來曆太特殊了,她實在不敢收下。
劉國興問:“什麼規矩”
“楊老闆,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個厲害的人”他說,“這瓶子是我祖爺爺那代傳下來的,當年他受鹹豐皇上的賞識,得到這些禦賜的珠寶瓶子。祖爺爺走前,千叮咛萬囑咐,除非是家裡真的遭難,否則這些東西子孫後代們絕不可去賣掉換錢”
他雙手下意識地在衣角邊摩擦,喉嚨裡那股湧起的酸澀和發不出的痛苦。
想到那個和自己一般年紀,頭發也都是黑闆參雜的愛人。他去過那個紡織廠,昏暗的單盞燈下,對着面前那從早到晚都不停運作的機器,手裡十幾摞的線團,她彎腰一做就是大半輩子。身上攢了數不清楚的疲憊,眼睛也不像當年那樣的清靈。那天她躺在床上,看着頭頂已有點發黃的天花闆,随口說來的那句,“大概我這輩子,生下來就是個勞碌命”
“兒子也說,她今年六十多快七十歲了,就算這次動手術,僥幸多活下個三五年的,那以後呢,人得過以後的日子啊”眼眶逐漸憋紅,淚水已經在眼睛下頭打轉,臉上笑的樣子愈發的感到艱難,連嘴角都跟着一起抽動,“這個毛病,家裡已經欠了三十多萬,我就想把這個瓶子賣了,換點錢把債還掉,然後陪着她出去走走,能有多久就是多久吧”
他粗糙的手指來回摩擦着瓶口,眼睛裡隻剩下最後的掙紮和希望。瓶口上的釉面映着他已經滄桑的面孔。
劉國興也是聽明白了,他過去,“早知道是你祖傳的東西,我怎麼也不會給你帶過來,這要賣了,可就是斷了根呐”
“過到這份上,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要是不能拿來換錢其實都沒用,我教了大半輩子的書,什麼門閥遺芳傳後裔,書香繼軌毓英賢的”他說,“救不了命,活不過日子,留下來也是件累贅,要能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裡舒服,我賣了挺安心的”
他笑笑着講。
*
那個浪潮滾湧的年代,初生的熱烈陽光驅散了往昔沉重的陰霾,複蘇的青葉喚起那即将充滿着希望的新時代。
街頭巷尾到處彌漫着蓬勃和朝氣,南方的這座小城,剛翻新的圖書館中,嶄新的書頁油墨飄香。在這個新的市圖書館裡,在這個全新的時代,命運的齒輪在其中悄然轉動。
剛才二十歲的林悅然,風華正茂,眼眸靈動如夜空中那粒耀眼的繁星。午後的陽光穿過斑駁的樹葉,曬進圖書館的窗戶,她站在書架前,打開角落的窗戶吹起她身上那件碎花連衣裙的衣角。
圖書館裡很安靜,隻有書本翻動和筆尖在紙上摩擦的沙沙。方知陽坐在靠近窗戶的那張桌前,全神貫注的看着面前那本和曆史相關的書。他翻到最後那頁,還意猶未盡,或許是太過專注,在他起身去書架前換書的時候,不小心撞到正捧着幾本書過來的林悅然。
懷裡的書本被撞地摔下一地,本子掉在地上的聲音,打破圖書館中原本的額安靜。
“抱歉”方知陽的反應迅速,他蹲下快速去撿掉在地上的幾本書。
林悅然暫時沒反應過來,看見他蹲下,她也跟着去撿,輕聲說:“沒關系,我也沒有注意到”
他們的手在當中不小心碰到,短暫合一起的那個瞬間,好像有電流劃過兩人心口,擡眸對視的那刻,目光短暫交彙,他們看着對方,時間也好像過去了很久。
林悅然慌張地縮回手,她站起來,低頭抱緊懷裡的書。
“給你”方知陽把撿起來的幾本書還給她。
“謝謝”她不好意思。
她整理書本的時候,方知陽看到她放在最上面的那本,“你喜歡《飄》?”
“是,你也喜歡?”林悅然驚喜的問。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本了”方知陽回答。
他們從飄說起哲學,提到古典名著,延伸到普希金,列夫托爾斯泰。此後,借着書的探讨,在梧桐樹下聊誦詩歌,情愫暗生,愛意在字裡行間,在淺笑低語當中,悄然的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