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眼力,不難看出那些攻擊來自于保護那座屋子的結界,一個将行就木的人坐在這個結界中,他沒必要找對方麻煩,所以全無留戀地溜了。至于安倍晴明之後會不會有麻煩,他不關心。
他确認了那一縷屬于後山的怪異氣息就是從這個屋子裡發出的,賀茂忠行會在學寮的後山藏一個這樣的人,着實有趣。
“晴明。”
正要離開的九十九朝在門前停下腳步,安倍晴明緊張起來。
賀茂忠行站在廊下,對自己最得意的學生謹慎地冷目而視。
九十九朝轉過身,面上不露形色,意外看到賀茂忠行身後站着的幾個小影子,是那些教唆他去後山除妖的學徒們。幾個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跟在老師的身後,可見是受了一頓訓斥。
學徒們看到安倍晴明完好無缺——唯獨淺色的袖袍上血迹斑斑的模樣站在門前,表情促狹又生動地看着他們,都吓了一跳。
“老、老師!”
賀茂忠行冷冷呵斥他們:“頑劣無禮,回去吧,将那幾卷曆法抄來給我!”
幾個學生慌忙跑了,賀茂忠行重新看回門前的學生。
九十九朝覺得眼下不是個适合進行師生會談的時候,決定先發制人。
“夜安,賀茂忠行閣下,不用擔心,我很快就要離去了,這可多虧了您在月圓之夜讓身為半妖的愛徒進行辻占。他迫切地想要聽到幽玄的預言,不成熟的靈魂自然而然想要脫離‘身軀’這個囚籠觸碰屬于他另一半血脈的世界,從而,讓我這樣寂寂無名四處遊蕩的幽魂鑽了空子。”
安倍晴明不禁捏了一把汗,萬一賀茂忠行想要對九十九朝進行驅趕,恐怕後者不是對手。
他想起白日九十九朝遞給賀茂忠行的占蔔内容。
安倍晴明的占蔔應該是失敗的,他不記得自己聽到過什麼聲音,回過神來時身體就已被占據了。
所以白天九十九朝在紙上寫下的其實是一句“叨擾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從開始就沒有打算隐瞞占據了他身體的事實。
意外的是,賀茂忠行白日沒有發作,現在也沒有。
他反而在九十九朝這一段陰陽怪氣的話後,微微松了冷凝的表情,颔首道:“受教。”
九十九朝挑眉,沒有多言,轉身就走。
平安京的夜晚靜得吓人,寬闊的街道上有十六日的盈月倚在浮動的雲層上,顯得清麗可人,夜路便也沒有那麼寂寞。
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中的安倍晴明沒有說話,九十九朝以為是這個小孩睡着了,畢竟這個身軀太過年輕,連他都有些疲乏。轉眼又想既然是他在疲乏,那安倍晴明就應該不會有太明顯的感覺,否則在他割開手掌時,對方不會毫無反應。
天将明未明,九十九朝站定在道旁,擡頭看向昏暗而未破曉的天際。
清麗可人的月要隐沒回雲中了。
“我要走了,安倍晴明,”九十九朝說,“你可以拿回你的身體了。”
安倍晴明這時候才開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悶:“您的心願……實現了嗎?”
“當然沒有。”九十九朝懶得再解釋和否認什麼,順着他的猜測說,“若是心願那麼好實現,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執念了。”
“那您打算去哪裡?”
“繼續做回孤魂野鬼吧,”九十九朝佯裝思考,“又黑又靜的幽冥也不适合我,應該會四處遊蕩,可能遊蕩久了,就會被一些法師術師徹底驅趕掉。”
安倍晴明呐呐着,欲言又止。
“放心,”九十九朝安慰他,“你的靈魂很強大的,隻要在元服前别再滿月的時候進行占蔔的活動,就不會再出現今天這樣的情況。”
“我知道。”安倍晴明低聲回答。
他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說出來後要如何進行實質性的挽留。哪怕他自願想讓出身軀暫時給九十九朝駐留,後者的靈魂也會遭到他血脈裡的力量擠壓。僅僅還在學徒級别的陰陽師力量甚微,無法找來一個供對方安穩寄宿的軀殼。
九十九朝像是不懂他複雜無助的情緒,簡單說了一句道别,擡手推開眼前的門。
安倍晴明感到自己像是被人一下摁進水中,接着感到自己身體一空,再一睜眼,不變的視野下,厚實的木門觸感确切地貼上指腹。
粗糙觸感和身後破曉的天光都在告訴他,占據自己身軀的一日之客離開了。
他回頭,晨光下的小徑甯靜祥和,新綠的樹梢滴落下一滴透明的露水,倒映着他茫然驚懼的神情。
……
在九十九朝離開他身軀所帶來的無法形容的抽離感的瞬間,安倍晴明記起來了。
前夜倒映着滿月的水鏡中,他聽到了占蔔捕捉到的第一道聲音,那便是屬于他真正應該得到的預言:
“‘殺掉安倍晴明’?”
說出這話的人似是在與人交談,态度無不玩味,熟悉又陌生。
“——有點難啊。”
“如果我這次出去能見到他……那就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