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特試圖拒絕,讓阿楓留着自己吃。阿楓卻說:“剩餘的燃料也都用完了,生不了火,普通人生紅薯吃多會消化不良,到時候拉肚子更浪費體力。而且我吃了也沒什麼用,你吃了還能有更多力氣去找吃的。”
阿倫特抿着嘴唇,最終幾口吃掉了不大的紅薯塊。看阿倫特神情凝重,阿楓忍不住揉亂對方的頭發,說道:“我隻是餓點而已,能量每天有褐巨藻供給我。”
阿倫特本想反駁他,每天他還要給褐巨藻和空浮遊喂異能,這些天還有不少人來找阿楓看病,阿楓的消耗和他相比隻多不少。但張張嘴又覺得這些争執毫無意義,唯一重要的是,他要去找到食物來喂飽伴侶。
見阿倫特又陷入自顧生悶氣,阿楓也有些無可奈何。兩人此刻坐在船屋的邊緣,眼下天氣倒是晴朗,幾朵單薄的卷雲在高空奔跑着,不知去了何方。
兩人把腳挂在船邊,浸泡在微涼的海水裡,小小的海浪頑皮地在皮膚上躍動,絲毫不知道這些生命已然落盡了饑渴的絕境。
等了一會兒,阿楓瞥了一眼阿倫特,阿倫特仍然垂着腦袋皺着雙眉,怏怏不樂地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阿楓卻意外的平靜,盡管他知道食物緊缺帶來的死亡鍘刀已然近在眼前,卻意外的并沒有十分驚慌。阿楓想起早晨有族人在争執中的怒吼,指責将太多食物分給人魚戰士。
因為孩子餓暈而失去理智的男人紅着眼睛噴湧着内心積壓已久的憤恨:“這些人魚怕是等到我們都餓死了都能自己遊到環島!”盡管他的話語立即被達克爾憤怒地打斷,但他的言下之意許多人都明白了。
人魚戰士的體能、耐力都遠勝常人,哪怕斷食也能比普通人撐上更久,那還不如将他們的食物多分出來一些支援普通人……
阿楓當時心中不免有些怒意,但很快他也能理解這位普通父親的想法。争奪資源是每個生命個體與生俱來的本能,這些普通族人已經忍耐了這麼多天。将多數食物供給出來維持人魚的狀态,都希望着他們能夠帶回更多能填飽肚子的獵物。
而随着人魚們一次次空手而歸,零星帶回來的食物也不過寥寥,日益加劇的生存壓力下,産生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每晚阿楓都能聽到其他屋内有孩子的哭鬧聲和低低的啜泣聲,這些聲音幽幽縷縷地鑽入腦海,讓他很容易會想起基地守衛踏破家門時,母親抱着他們時震動的胸膛以及躲藏在黑暗地下妹妹壓抑的哭泣。
絕望是一頭悄無聲息又貪婪無度的野獸,它潛藏在人的内心,當人的意志和信念動搖時它便會狡猾地鑽出,開始吞噬人的理智和情感。
阿楓抓起阿倫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他心中已經有些準備。倘若一切真的走到最差的地步,他甯可阿倫特舍棄下自己這個累贅,像那個男人說的那樣自私,遊得快快的、遠遠的。放下這些過于沉重的責任,尋找新的地方好好生活。
“你又在想些什麼不好的東西?嗯?”阿倫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阿楓擡頭,發現阿倫特正眯着眼睛審視自己,心中一瞬間竟有些慌亂,但還是穩住聲線:“在想阿麗娜,她今早有些營養不良的症狀……”
阿倫特停頓片刻哼了一聲,反手抓起阿楓的手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你總是很悲觀,阿楓。不要想那些太壞的情況,放輕松一些。”
阿楓被他咬得有些癢,有些訝然阿倫特對他的感知如此敏銳,甚至覺得阿倫特看出了那些他未曾告訴對方的打算,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阿倫特看着阿楓有些呆呆的樣子,心情終于舒暢了一些。作為最親密的伴侶,他當然能覺察到阿楓的細微變化。早上部落裡爆發争執後,族裡宣布從今天開始不再額外關照人魚,所有食物按人頭均分時阿楓的神情他都看在眼裡。
他知道阿楓幾乎從不苛責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而那一刻他看到了阿楓眼底的怒意,以及怒意釋然後的沉重和憂慮。之後阿楓給他塞了三次紅薯,而每當他像以前分食紅薯幹那樣要和阿楓均分時,阿楓卻躲躲閃閃各種推辭。
阿倫特便知道,阿楓又開始按照最壞的情況開始打算了。而阿楓的行為無異昭示着他的打算,他甯肯自己挨餓,也不想阿倫特因為吃不飽而失去逃生的機會。
阿倫特心裡又氣又惱,于是把這個總想着舍己為人的大海螺扯進懷裡揉搓起來,直到對方哀哀求饒。
抱着阿楓,阿倫特突然說:“我要去更深的地方。”
臂彎裡的阿楓猛然一滞,接着狠狠抓住阿倫特的手臂,失聲道:“不行!太危險了!”
阿倫特卻如同詭計得逞的壞貓一樣彎起眉眼,撫摸着阿楓有些凹陷的臉頰:“生存就是要拼上一切,這是自然法則。而危險往往伴随着更多機會。”接着他按住要彈起來阻止他的阿楓,“聽我說阿楓,我能感覺到這裡的水溫稍微低一些,這意味着海底可能有上升海流,獵物會更多。”
“我從來不喜歡坐以待斃。”阿倫特眨眨眼睛,聲音中帶着一往無前的堅決,“我的直覺還不錯,我有預感。當然阿楓,沒有獵手能夠保證萬無一失。我知道你有褐巨藻和空浮遊,還有神奇的小袋子,倘若這個部落裡有人能活下去,那一定是你。”
“不要放棄,在你還有餘力的時候,等我回來。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找一天晚上,偷部落的小船離開部落,向着這個方向繼續漂流就能找到島嶼。就像最初你停歇的小島,你可以生活得很好的。”
阿楓的理智被阿倫特這一番話大得七零八落,眼睛瞪得大大,愣了好一會兒才抖着嘴唇掙脫阿倫特的桎梏,不可思議地看向阿倫特失聲道:“阿倫特!你——”
阿倫特再次打斷他,堪稱冷酷地說:“我已經和桑說好了,明天就出發。”
阿楓心如擂鼓,阿倫特的話語像是海中亂沖亂撞的魚獸,撞得他胸口一片絞痛。他死死盯着阿倫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玩笑般的笑意證明阿倫特不過是在逗他玩耍。
但沒有,那雙藍色的眼睛明亮卻毫無波瀾,像是一塊透着陽光的堅冰。他很清楚,當阿倫特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不可動搖。
阿楓頹然地望着伴侶,低垂的眉眼透露出絲絲縷縷的祈求,但他數次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最終阿楓隻能抓着阿倫特的手腕,垂着頭沉重的喘息着。
阿倫特看着阿楓的眼神變得沉寂木然,仿佛陷入了某種僵直。頓時心疼起來,他将阿楓抱進懷裡:“對不起,我讓你感覺到難受了是嗎?對不起,阿楓……”
阿楓想嗆他,說着對不起,卻堅決不改。但意外地發不出聲音來,心跳快得發疼,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久違地驚恐發作了。
阿倫特沒得到阿楓的回應,也愈發緊張起來,但還是抱着阿楓,撫摸他的背脊,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阿楓,阿楓……”
阿楓找回理智後,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呼吸,将注意力放在阿倫特落在身上的手掌上,感受對方粗糙但溫熱的手心。
數十個呼吸後,阿楓終于恢複了狀态,推開阿倫特的胸膛,沉沉地看着他。
“我不阻止你,阿倫特,我知道你冒險是為了我,為了大家,你自己也做好了準備。”阿楓緩慢而苦澀地說,深吸了一口氣,阿楓再次開口,卻帶上了少見地不容拒絕的語氣,“我接受你的決心。”
“但是你也要接受我的。如果你沒有回來,我就拿出我的種子袋,我會讓能活下去的人都活下去。你接受嗎?”
阿倫特在短暫的驚詫後,咧嘴笑起來,那笑容裡既有了然又含着驕傲。他鄭重地點點頭:“我接受,阿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