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身體輕輕起伏着,燭火已燃盡,唯有月光透進來,将鋪散在床邊的長發鍍上了一層銀白,白得與那張緊閉着眼的臉孔近乎一緻。
臉孔上的眼睫顫巍巍的,眉心處皺出了一條豎痕,可見她睡得很不安穩。
下一刻,閉着的眼睫一閃,驟然睜開。
……
剛剛脫離繁重的夢境,裴瑾面上還帶着些許迷離,但夢裡的一切仍在腦海中清晰地不停反複着,最後定格在那張稚氣未脫的面孔。
穆之恒……
這個名字,自她睜眼看到一張四輪椅,以及椅子上那個别扭地擠着笑的人起,她帶在身上十年了,她一直以為是那時起的,如今卻突然告訴她,在更久遠的以前它就應該在了。
好比一顆被鄭重交到她手上的蛋,原本她一心一意隻想着将它護送到最安穩的地方,然後自己便可放心離去,卻不想在中途,殼毫無預兆地破開了,她一時竟不知是殼突然破裂這件事,還是她與破殼後的東西相熟這件事,更讓她無措。
屋外更深人靜,正是酣睡之際,但裴瑾睡意已全消。
怔怔然看着空無一物的手心半晌,回過神,她掀了被起身,走到衣架處,目光掃到整齊挂在上面的墨色長甲,她微微一頓,随後拿起一旁的衣衫穿上走出了房門。
外頭的天依舊墨藍,明月高懸,月光洋洋灑灑地落在磚瓦上,映着一個纖長的影子,她周身已如白日一般穿戴整齊,隻披散的長發被她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攏在了頭頂,她慢慢走着,面上似是漫不經心,但那方向是徑直向着後院去的。
推開阖閉着的廳門,茂密的海棠樹随即曝露在眼前,裴瑾的目光卻穿過綠蔭,投向了同樣寂然無聲的另一邊。
忽然間裴瑾目光一閃,一道白影闖入視線,平直的嘴角在這時微微彎起,她走下台階,徑直向樹蔭下的石桌走去,剛坐上凳,那道白便如倏地變為一道白影,無聲無息地落到石桌上。
嘴角弧度更深,裴瑾擡手靠近它的身子,白貓似是早已習慣,絲毫不怯,拱着頭貼了上去,纖長的指節在細軟的白毛間一下又一下撸過,白貓細細地“啊”一聲,整個身子都蹭上了裴瑾的手臂。
裴瑾輕笑一聲,心想他是怎麼養出這麼纏人的貓的?目光一轉又看向那方,視線卻被高牆盡數擋住,微微一愣,聽得那方全無聲息,她手上動作不減,思緒卻飄遠:不知侯爺現下可辦完要辦的事了。
……
穆之恒站在破爛的窗戶邊,面色深沉看着眼前的布衣青年。
稍頓,指了指身側放在窗台上的陶罐,對着那人說:“來點?”
青年仿若不見,徑自走到他身邊,取了陶罐開蓋聞了聞,眉頭一皺又放了回去,“有話快說,我不得久留。”
穆之恒見狀說:“路上随手買的,這般嫌棄?看來尋常物件用來招待應佥事是不行了,早知便将府上酒窖裡的酒一道捎來了。”
應沂清聽聞果然面色緩了下來,說:“下回莫忘了。”面上還帶着幾分不滿之意,他的确惦記王府酒窖裡的那些酒很久了,那些都是穆姨當年親手釀下的,藏了近乎十年,他便惦記了十年。
穆之恒笑了笑,取過應沂清拿起又放下的陶罐,打開飲了一口,寡淡的酒液從喉間滾下,靜默一時他開口說:“長公主回京了。”
摘鬥笠的動作一頓,隻片刻又續上動作,把着沿邊的手一擡,鬥笠垂落在後背,一張清秀的面孔完全顯露出來,但那膚色深黑,眉目斜硬,眼中盡是淩厲,硬是将這一張清秀的面孔襯出冷峻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摘了鬥笠,應沂清奪過穆之恒手裡的陶罐,舉到半空,對着嘴倒了一口酒,酒入口中他面色果然又是一皺,将陶罐一把又塞回到穆之恒手中。
“嗯,我也是昨日才得知。”邊說,他邊用手背把嘴邊的水漬抹掉了。
應沂清被遠派辦差,昨日才回京,穆之恒知曉,隻說:“她不是一直在岐山寺躲得好好的,這時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