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尤典并非被老鐵頭吊起了心思跑去看熱鬧了,而是聽到裡堂有了些許響動,立時他便轉了個調向衆人告了饒,直直往内堂去了,穿過過道,在那間專用于診治的大通間見到了一直等候的人,正是剛從北陽州仆仆返京的裴瑾。
裴瑾正在屋内翻找什麼東西,看見了門口的人,向他招了招手,說:“尤叔,燒傷藥還有嗎?給我來點罷。”
尤典忙應聲:“有的有的,這的藥都叫我收起來了,我拿去。”說着,他走到角落的一處木櫃,所有藥物都讓他收在這木櫃裡了。
這間大通間是給醫藥館坐診的老大夫診治用的,然而老大夫總喜歡四處雲遊行醫,因此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間大通間大多時候是空着的,尤典便将一應藥物收了起來。
他從裡面拿出兩個手掌大小的藥罐和布條,遞給了已經坐下的人,對方隻是接下,并未有處理傷口的意思。
尤典深深瞧了眼裴瑾,頭冠齊楚,衣衫清淨,從外看半分不似剛從百裡開外回來的人,可端量一番,那副皮相是如何也晃不了人的——他臉上分明是毫無血色的蒼白,和浸入眉眼的疲憊。
尤典不由得皺起眉心,問:“小閣主可是哪裡受傷啦?”
裴瑾眼睫一顫,受傷嗎……
六日了,左臂處的刺燙仍記憶猶新,即便傷口已生出新肉,她看向前方,眼瞳中映出那日的漫天火光,炸裂而出的熱焰向她吞噬而來。
差點死了。
裴瑾嗤笑一聲,獸困則噬,看她把李崧逼成了何種樣子,不惜炸了經營多年的兵庫。
不過也并非全無收獲,還叫她親眼看了出自相殘殺的好戲,她腦中略過宋司竘驚愕的面孔,定了定神,說:“探查李崧的兵庫時裡面炸了,不免被剮蹭了下,已經處理過了……我方才進來時,聽見你與人說溫老二,可是那溫伯侯府的二公子溫颢?”
炸......炸了?
尤典吞了口唾沫,都炸了能是剮蹭這麼簡單?!
分明是含糊其辭。
尤典明知卻也不好過問上頭人的事情,隻能順着答了話,并将老鐵頭所講的一應事因來去以及近來的京中大事一同說了。
所說大事,不外乎邊軍班師回朝,裴瑾隻聽着,沉吟不語。
她不在朔京的這一月,穆之恒的軍隊已經抵京,而她錯過了迎軍慶典。
其實,若不是她以傷為由多休養了兩日,原本是可以趕上的。
“穆軍抵京,大隊從城西一路行至皇城,受萬民跪拜,詹兆淵與李崧攜領文武百官于正陽門外迎接,聲勢極為浩大。當晚皇帝于正陽門大擺慶功宴,犒勞三軍......”
捧殺。
二字躍然而上,裴瑾眼眸中泛起陰戾——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廢之,必固舉之(1),是為捧殺。
“穆将軍身為統領,先行受賞,皇帝本欲讓他承了鎮北王的爵位,他卻決然不受,公然說鎮北王生死未明,還輪不上他繼承爵位,皇帝當場冷了臉,僵持片刻後,皇帝先退了一步,要封他做定西王,”尤典說至此處停頓了一下,“一個鎮北一個定西,還真是一家人,一家命。”
一家命?那便翻了這“天”定的命。
她轉頭,看向尤典的神色冷漠,問:“他受下了?”
“……也未受。”尤典在這一眼下,無端生出一股寒意,邊回想着方才是否說錯了話,邊回說:“他說異姓王有他老子……咳,爹一人就夠受的了,絲毫沒把這份殊榮放在眼裡,嚣張無忌至極,皇帝都險些下不來台,最後是取了次輔江望的提議,封為定西侯才收了場。”
裴瑾聽着,輕描淡寫般地點了點頭,尤典見她無其他反應,便接着說:“當晚還發生了一件事,宴席至半程,有人向皇帝禀報了什麼,皇帝當場震怒,直接下令将下首的李崧捉拿歸案。”
直到此刻,無動于衷的人終于有了一絲波動,裴瑾緊繃的背部微不可察地松了些許——
好歹趕上了。
“雖不知歸什麼案,但天子一令,群臣皆起,隻是未料李崧竟敢反抗,宴席上混了好些他的守衛,他不退反進,直接就向上首去了,”尤典頓了頓,話音一轉,“不愧是上過真戰場的血性,京都這些囊慫哪真的經曆過這種場面,差點叫他得了手,多虧穆……侯爺反應迅速,擋住了他,兩方人手就地纏鬥起來,本來相持不下,不過想來李崧荒淫久了,刀便生了鏽,被穆侯爺打退…..”
他兀自将所知一五一十道來,一時并未察覺對面人臉上的松緩全數消散,已是一片冷凝。
不對。
李崧既然炸了他的兵庫,那他選的後路便該是矢口狡賴,拒不認罪。
即便他上了頭要破罐子破摔,也應當取人不備,先發制人。
而他卻在下捉拿令之後才反抗......
明顯是,為情勢所迫,走了這一步死棋。
所以不對……
“……李崧在混亂中被人刺中了胸口……”
裴瑾在沉思中頓住,一身血液驟然凍結,“李崧死了?”
見裴瑾臉色不對,尤典連忙解釋道:“沒!穆侯爺當時離得近,甩了個什麼東西出去将刺人的一下打飛了,李崧隻是昏死過去,經太醫的診治保住了條命,現下被關押在刑部大牢……”
凝結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裴瑾聽着,後背方靠上後壁,緩緩閉上了眼。
屋子到底空了很久,一股陳木的氣味若隐若現,門窗未開,陰沉沉的氣息将整個屋子包裹得嚴嚴實實,裴瑾毫無血色的臉,在這氣息中白得詭異。
尤典心頭泛起一陣難言的悶堵,難以忍耐,他走到窗邊,把兩邊的布簾挂起,接着将緊閉的四扇木窗一扇一扇打開。
“咯吱”一聲,刺眼的白光噴湧傾瀉,熠熠灼灼,使屋内的一切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