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天晚了,您怎麼還沒睡下?”
聞言,女子輕輕搖了搖頭:“睡不着,便不睡了,想着......”
“阿哥——!阿哥——!”
遠處一陣急呼打斷了他們。
聲音催得人心慌,女子轉頭看去,眉心微蹙,“那是……誰在喚你?聽着很是着急。”
賀奇側頭看了一眼,說:“是阿黎克吾,外頭冷,母親我們回屋說吧。”
名喚阿黎克吾的男子氣喘籲籲地跑到賀奇面前,深吸了口氣,側身向女子問候一聲,才對賀奇說:“阿哥,您可叫我好找啊!快,快!大汗……大汗突然召集所有親王,您可得快點了!”
阿黎克吾說着就扯住賀奇的衣服向外拉去,賀奇卻不曾移動半分。
女子問:“這個時辰着急将他們喊去,知曉是什麼原因嗎?”
阿黎克吾撓了撓頭,“這個......不知道了。”
四周又靜了下來。
女子在這沉默中不由地心下一沉。
胸前的領子被攏了攏,“母親,父汗既喚我,我去一趟,外頭冷,您快回屋睡吧。”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雙手,下意識抓住,仿佛手中的實感一旦離去便會失去什麼似的,緊緊握着不讓他抽離。
兩人在無聲中形成一種無形的對峙,連一向遲鈍的阿黎克吾也感到了不對勁。
母親這般敏銳的心思,當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的,賀奇微微撇過頭,先開了口,卻不是一貫的胡語,而是中州用的漢語。
“母親......”
“要開戰了,但他們......要留我們所有人作餌,去實現他們那伐魏一統的美夢。”
他低垂着頭悶聲說着,女子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兩人手握處,帶着隐忍的顫抖,她能感受到這平靜掩蓋之下的哀恸,不禁眼角生澀。
“呵!滿口同胞,還不是他們墊在王座下的奴隸。我不願入局,卻始終困在局中,困獸猶鬥,那我為何不能同他們争上一争!”
賀奇手臂翻轉,反握住女子的手,身上的甲胄碰撞出些許聲響,聽來如金石之聲般铿锵有力。
“成王敗寇也好,我不願再任人魚肉!”
呼吸仿佛停止。
沒有驚駭,亦沒有指責,在短短的一息停頓後,賀奇感到身前的人輕拍他的手背,如同安慰着幼時的他那般溫柔,撫去他心頭的不安。
“太陽一升一落,草木一榮一枯,皆是生死。生前再不得見江南蓮,我曾以為将心死于此,到時方知金蓮遍地,漠中如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女子擡眼與他對視,目光堅定而溫暖,“無須擔心我,你盡去做吧。”
我隻有歉疚,歉疚沒能替你将這深淵蕩平,将荊棘斬盡,而如今要你獨自從黑暗中走出這一條路。
她的眸光中浮出水色,視線漸漸模糊,一個久遠記憶中稚氣未脫的姑娘仿若出現在了眼前,她看着這個姑娘毅然決然地告别爹娘,她将踏上西去的不歸路。
而在轉身的一刹那,眼中是再也無法隐藏的惶然。
如今,她想穿過時間的樊籬,輕撫那個姑娘的臉龐,告訴她——
不要怕,她現在過得也很好。
悄無聲息的大地,不知何時多了些許雜鳴,青黑的天際之處被魚肚白覆蓋,又在下一瞬,霞光乍現。
浒爾丹林的一切都開始蘇醒。
暗黃的光線已然被青白代替,女子扯出最後一針收尾,将刺繡放回籃内,緩緩看向窗外。
原來,曙光已至。
裴瑾是被一陣争鬧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一時難以分清仍是夢還是現實——所見與夢中一切完全接合的地方,隻是現下是刺眼的白日。
茫然一瞬,昨日的一幕幕潮水般湧上來,她坐起身,揉了揉發脹的眉心,但卻來不及思索太多,帳外的争鬧聲愈加清晰了,好像是......
慕昕!
裴瑾不禁揉了揉額頭,就說總好像忘了什麼事,原來是把慕昕丢下了......
“在吵什麼?”
沉穩的聲音在這時響起,聲音并不足以覆蓋其他,卻帶着無法忽視的威嚴,争鬧聲戛然而止。
裴瑾走出帳房,目光不由得跟随着其他人,投注在一身黑铠的男子身上。
他似乎是剛從前線回來,周身充滿了肅殺血腥之氣,濃郁到讓她的呼吸一滞。
下一瞬,男子看向她的方向,視線與她觸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