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珩轉頭問蘇昆:“你方才說的信是怎麼回事?”
蘇昆看向穆之恒,見他沒有反對,才開口回道:“是前天賀奇帶來的那份繼位後降魏的承諾書,主子讓人臨摹了一份,不過,沒有署名。”
雪鸮在手裡撲騰得厲害,明珩不得不更用力地抓着它,聲音都好似發了狠:“你還想幫賀奇?”
未署名的降書,勢必引起一場繼承者之中,你死我活的清剿。
“岱森一統塞西,這個王,無論如何我敬他,沒有他便沒有決戰一說。但如今,他的時代要過去了,而在他之後的人,你說的準嗎?”穆之恒神色淡漠如常,“不如是賀奇。”
塞西需要統一,那麼繼王,這次就由他穆之恒選。
五年未見了,這個曾經并肩作戰的少年,就讓他看看,還夠不夠這個資格。
明珩不置可否,雪鸮在他的辣手下不停掙紮,他被翅膀甩了好幾個大耳刮子,頭發絲幾乎冒火地丢掉了它。
雪鸮飛出不遠,突然一個圓弧回轉,斜身掠過明珩時,腿爪精準地踹上了他的側臉,随後一飛沖天,速度之快,爪尖都撈不着一點。
明珩的頭發絲真的冒火了。
蘇昆在一旁看着,眼裡是絲毫不遮掩的不齒,他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活該。”
雪鸮又一次躲過襲擊它的碎石,寰旋着撲入穆之恒的懷裡,泫然欲泣。
穆之恒把它放在肩膀上,輕拍它的頭,涼涼地掃一眼胡來的人,雪鸮立即有恃無恐,吊眼炸毛地瞪着他。
明珩心堵,卻是有賊心沒賊膽,隻能惡狠狠瞪着那隻耀武揚威的鳥,“我日後定要拔光你的毛,做頂氈帽!”
蘇昆猶豫許久,最終問道:“主子,就憑那封信,岱森會動手嗎?”
“他會。”
穆之恒手撫上天仙的鬃背,不緊不慢地牽着它向營帳走去。
君王,都會。
——————
天色如墨,通往浒爾丹林的沙道,被月光鋪了一地銀白。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密集的鼓點一般,震蕩在這片曠野之上。赤棕馬呼哧着白氣,向着前方的綠洲疾馳而去,在沙地上拖出一條長痕,遠遠地從某處将這片銀白切分為二。
一身鐵铠的男人低伏在馬背,他的面容一半掩在鐵胄之下,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進入浒爾丹林不久,便陸續出現一頂一頂氈帳,連成一片駐地,此時夜中,駐地已然漆黑無聲。
未得主人指令,赤棕馬速度不減,眼看便要闖入駐地内,在距離一裡地處,它卻猛然停了下來。急停之下所帶的慣力無可避免,男人方如夢初醒,雙腿夾緊馬腹堪堪穩住身形,他定神停頓片刻,擡眼看去,才察覺自己身處何處——
吉泰,他的家。
浒爾丹林是胡契部本營所在,如今塞西其他部族皆以胡契為首,浒爾丹林便成為了塞西的中心。
而此處,隻是浒爾丹林的邊緣地帶,水草貧乏,是不宜居住的,本應是遺棄之地。但兩年前,大汗的一名妃子偏要在此住下,間或收留些被本營遺棄的他國俘虜,亦或是族人瞧不上的混種兒。
人多了,氈帳也不斷增多着,這裡便有了名字——
吉泰。
男人翻身下馬,取下頭上的鐵胄挂在馬铠一側,牽着馬向駐地走去。
駐地一片靜寂,僅有兩隊警衛兵交替巡視着,衛兵對于此時出現的人似乎并不驚訝,向男人行過禮便繼續巡視。
沿路的篝火堆隻剩下微弱的火星,所見一片暗黃,但男人無需看清便能知曉他所行之路,連一路經過的氈房中住着何人也一清二楚。
若是白日,他必定無法如此通暢地走過這條路。
在這裡,會被白叔攔住,扯着他到家中品嘗新釀的奶酒,前面呢,阿赤會纏着他指導箭術,再前面,是......
這般想着,繃直的嘴角不覺浮現出一個弧度,他腳步不停,最終止步于最内側的一頂乳白色氈帳前。
此刻帳外正有一名小兵站守着。
入了秋,夜晚的大漠已有切骨之寒,小兵全身裹着毛皮大衣,半抵着門,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男人清咳一聲,壓低嗓音問:“母親睡下了?今日可有發生什麼事?”
小兵一下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就看到面前站着的自家将軍,被發現偷懶的羞恥湧了上來,磕磕巴巴地正欲回答,從帳内傳出女子的詢問。
“是賀奇來了嗎?”
聲音沒有從睡夢中醒來的啞澀,倒像是并未睡去,細柔而又清晰,絲毫不會破壞這更深夜靜,帳外的人也能一字不落地聽見。
賀奇連忙應聲:“母親,是我,我回來了!”
不多時,門輕輕動了動,随即從裡打開,一個纖細的女子身形在門内顯現,她身上仍系着白裘,如白日一般規整,隻褪去所有妝飾,發髻全然披散開,仿若夜色蔓延在身,從肩膀一瀉至腰際。
女子眉眼柔和,不似他人、甚至喚她作“母親”的賀奇一般輪廓鮮明,雖着一身胡契婦女裝扮,也一眼便知,這是一位來自異族中州的女子。
她的目光觸及門外的高大男子,素淨的臉上浮起了笑意,如同平靜的深潭泛起一灣柔波。
賀奇不由地舒緩眉頭,嘴角也染上了笑,硬朗的臉龐頓時透出溫潤之色,恍惚中仿佛能窺見女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