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的幄帳,因有鐘令音的東西點綴,顯得有些人氣兒。簡易油燈明度不夠,即便是點了好幾盞也還是昏暗得厲害。地面上交錯的人影,更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姐姐。”鐘粟青的面容見不真切,漫不經心的口吻,勢在必得。
鐘令音沒理會她話裡的不善,将披風懸挂在衣桁:“夜深,妹妹何故來此?”
“夜還未深到那時候。”鐘粟青手裡把玩着一隻桃枝,花瓣枝葉大多脫落,零星幾朵很是突兀,“姐夫陪陛下對弈,妹妹就想來陪陪姐姐。”
鐘令音看了她一眼,随後垂下眼睛:“晚間風涼,妹妹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她們彼此之間沒有走近,距離相隔甚遠,沒有外人在的時候,才有最真實的展現。
鐘粟青看似随意地掃過來一眼,慵懶地戲弄:“晚間姐姐沒喝酒?”
“喝了,夫君喂我喝的。”鐘令音笑得坦然,順手撥弄了下耳珰,“妹妹離席得早,自然是沒瞧見那幕。”
咔擦,是桃枝斷裂的聲音。
鐘粟青吸了口氣,顯然是不喜歡她這個答案。不過她可沒扯謊,不管實際情況如何,沈知行就是喂她喝酒了。
從見到鐘粟青的那一刻起,鐘令音就想清楚了。
她們二人今日所穿都是天青色的暗紋百褶裙,發飾發髻也不複雜,身形體态因一母同胞也是極其相似,黑燈瞎火,黑衣人錯認也說得過去。
鐘粟青出現在這裡,再聯合黑衣人說的那些話,不難猜出鐘粟青想做什麼。無非就是想将歸甯日沒做成的事情,再做一次。
還有黑衣人與她見面的事情早晚都會被翻到台面上,她若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日後鐘粟青一定懷疑她的身份。還不如現在直接由自己推翻所有的虛假,日後就算鐘粟青知曉黑衣人錯認那件事,也能圓的回去。
那她就再添把柴好了。
“歸甯日那出戲,妹妹唱得極好,但我也不是傻子。”鐘令音往前走幾步,将鐘粟青手裡的桃枝接過來,“觊觎姐夫,可不是一個好名聲。”
鐘粟青見她話說得笃定,沒留一絲餘地,冷聲嗤笑:“姐姐白日裡宣揚我和攝政王有情,現在又給我扣上一頂觊觎姐夫的帽子,你還真是我的好姐姐啊。”
“你不是我妹妹。”鐘令音看着她,一字一頓,“粟青自幼桃花花粉過敏,是以外祖家和相府,隻要是粟青所及的地方,連桃花的枝葉都不會有。”
“你若想裝,也該裝的像一點。”手中斷枝的凸起像是荊棘紮進皮肉,難以忍受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聲音也帶了不可壓制的顫抖,“她純真善良,天真爛漫,你呢,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要毀了她!”
被拆穿的鐘粟青,愣了半晌,随後笑出聲來,她笑彎了腰,鐘令音的痛苦對她而言似乎很是開懷。
“你這樣沉不住氣的,早晚都是要死的。”她手摁在桌案上,斜睨着鐘令音,語氣愉悅,“既然你也喝過酒,還是沈知行親手喂的,那我也不需要再費心解釋什麼了。”
鐘令音真想将她千刀萬剮,然後将親妹妹的臉皮從她身上扯下來才解恨。可眼下不是好時機,她萬萬不能暴露自己已經覺醒的事實。
剛剛她拆穿鐘粟青的真實身份,也算是給自己這麼些天的反常舉動做了個解釋,但還不夠,還得繼續裝。
她狠狠盯着鐘粟青,眼睛裡閃過一絲警惕:“什麼意思?”
“春花散,姐姐好生受着吧。”鐘粟青将手上的桃花汁液盡數擦在鐘令音的臉頰,黏膩的澀味,和她的指腹的觸感一樣令人作嘔,“上一次你逃得過,這一次你别想逃。”
看來,原書她中了藥的那檔子事,該是被蕭時桉給壓下了,突然發現這隻狼還是有點兒用的。
鐘令音猛然上前拽住鐘粟青的衣襟,配合着她的雲淡風輕,咬牙切齒道:“卑鄙!”
随後她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頭部,滿目暈眩,有些站不穩,鐘粟青隻輕輕一推,她就栽倒在地上。同時,幄帳外應聲走進來一人,油頭粉面,倒也标緻,但看着比她還要羸弱。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然後從西邊的缺口離開。”鐘粟青疾言,沒再看鐘令音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
鐘令音在幄帳外拖延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剛剛她們二人對話也耽誤了有一刻鐘,留給她前去偶遇沈知行的時間不多了。
男子弓着腰,心虛地瞥了眼鐘令音,始終沒敢往前邁開一步。
鐘令音見他膽小如鼠,歎了口氣,剛剛臉上的懼怕之色也一掃而光,緊接着她捉起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極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
男子見狀更是大氣不敢出,雙手緊緊扣在胸前,拼命搓着。
鐘令音默默翻了一個白眼,在鐘粟青心裡,她喜歡這一挂的?
也是,從前她想着鐘粟青在江南無聊,于是總是帶些新奇的話本子給他解悶,而話本裡,白面書生的故事最為暢銷。
不愧是女主,連陷害都要做得十全十美,有據可依。
鐘令音坐在椅上,朝男子招手:“過來些。”
男子搖搖頭。
鐘令音閉了閉眼,無奈道:“我又不吃人。”
男子還是搖搖頭。
……
鐘令音還想再說些什麼,就見聽見幄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二小姐怎麼走得那麼匆忙,看着不像是弱不禁風的樣子。”茯苓從簾帳外探出腦袋,徑直将那人撞開,“小姐!我聽你說的,果真在外頭發現了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很是可疑。”
茯苓走到鐘令音身邊,見她臉上髒兮兮的,忙抽出帕子給她擦拭,嘴裡還不忘念叨,“那個人也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那些帶着刀的守衛眼睛好像都是擺設,這麼大的一個人都看不見。”
當然不是守衛失職,隻因為這是鐘粟青帶過來的人,旁人見了隻會覺得這是鐘府的護衛。但鐘令音沒和茯苓細說。
“我剛剛揍了他好幾拳,但還是讓他給跑了。”茯苓越說越生氣,目光忽然瞥見站着的那人,登時叉起腰,扭頭對着那人喝道,“就是他!你還有膽子闖進來!”
“夫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演技看着比鐘令音還要熟練,“是我貪心!家裡窮,我娶不上媳婦,剛剛那位小姐收了我十兩銀子,說要給我介紹個體面的姑娘成婚。”
“可今日她竟我帶進了祺靈圍場,我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誰不知道祺靈圍場是皇家的地界兒,裡頭各個兒都非富即貴。我,我,我……”男子說到最後都結巴了,隻顧着哇哇大哭。
吵得頭疼,鐘令音摁着眉心:“别哭了。”
男子哭天搶地,很是委屈。
“别哭了!”鐘令音咬牙。
男子不為所動,仰天怒嚎。
“别嚎了!”茯苓惱了,直接上去給了男子一腳,指着他鼻子罵,“你個王八羔子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分明是我家小姐!”
男子沒料到茯苓會有如此粗魯動作,哭聲一下子就哽在嗓子裡,但好像還是很委屈:“我的十兩銀子!”男子不敢哭出聲,但還是接着反駁道,“現在連命都要沒了,我還不能哭了!”
奇葩,一時都分不清誰更奇葩。
鐘令音扶額歎息,這才瞥見男子額頭上鼓了一個大包,那力道,不像是茯苓揍出來的。
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誰打的?”
“剛剛有個黑衣人打的。”
黑衣人?他還管她的死活?
鐘令音沒來得及細想,男子抽噎着又道,“他剛打完這姑娘就發現我了……”他咽了口唾沫,試探問道,“我都交代了,夫人能不能行行好,放我走啊。”
鐘令音這回是徹底無語了:“你連命都要沒了,還想着走啊。”
鐘粟青從哪裡找來的群演?在鐘粟青心裡,她就這麼容易對付?
男子“哇”地一聲又哭出來:“我祁行才到弱冠之年!就要命喪黃泉,蒼天不公!”
等等!祁行!
鐘粟青簡直就是福星呀!
鐘令音即刻從椅上跳起來,忙将氣得冒煙的茯苓拉到身後,蹲下身子,直愣愣地盯着祁行。
祁行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在鐘令音的注視下,伸手緩緩抱住了自己。他道:“夫人,我是正經人。”
鐘令音被他逗笑,然後以手作哨,吹了一個的口哨。
一個很成功的,失敗的,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口哨。
祁行愕然,豆大一顆眼淚滑落眼眶,他忽然舉起自己的手,送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
疼得龇牙咧嘴,他卻不哭了,笑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鐘令音也随着他笑,随後抽出帕子甩給他:“你先按我說的做,其他的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