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完那碗遲到的長壽面,周衍東出門進貨,開始了繁忙的一天。
現在他不僅賣女裝,男裝和童裝也賣,還會順帶賣一點小飾品。周衍東發現,賣服裝的利潤雖然不小,可跟飾品比起來,差得還是遠。
他想過放棄服裝隻賣飾品,但廣城是國内最大的服裝批發地之一,服裝批發價格低廉,飾品批發價卻不如浙城價格來得實惠,考慮一番,周衍東決定繼續主要賣服裝。
白天忙得幾乎沒歇腳,即便如此,他依然抽空聯系程溪,一會兒給她發短信,一會兒打個電話過去,程溪短信回得慢,甚至壓根不回,電話也不怎麼接,問就是工作忙,沒看手機。
周衍東知道,她還沒消氣。
收攤時已經快到淩晨。周五的夜晚是學生和工作族放松的好時段,因為第二天不用早起,大家都選擇這時候出來消費玩樂。從中午到晚上,周衍東開着一輛小貨車跑了三個地兒擺攤,今天一點沒壓貨,進的所有貨全部賣完。
這輛小貨車是朋友印磊借他的。
他和印磊曾經做了幾年小學同學,關系特好,可惜小學還沒畢業,印磊随父母舉家南下,兩人互留電話,起初還會時不時通話,漸漸地學業繁忙,聯系越來越少,後來幾乎不怎麼聯系了,隻是逢年過節互相客套地問候幾句。
周衍東剛來廣城時,被父親逼得走投無路,找過印磊,想問問他有沒有法子幫自己找份還不錯的工作。他在電話裡簡單跟印磊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什麼境況,印磊沒直接回應,隻是約他見一面。
見面地點約在某商場一家餐館裡,後來和程溪聊天,周衍東才得知,那晚自己和她都在那家餐館吃飯,吃完飯又都在路邊漫無目的遊蕩到了禦馬會所門前,所以才有了這段愛情的開始。
與印磊見面後,周衍東發現,曾經關系最鐵的小夥伴,變化大得超出他想象。
記憶中的印磊,是個頗有些完美主義、少年老成的天才,小小年紀對自己各方各面的要求都極為嚴格,頭發永遠幹淨清爽,着裝永遠整潔得體,别的小孩課間撒歡瘋跑時,他老老實實坐在教室椅子上,提前将老師在課上布置的作業寫完。
小時候,周衍東問過他這樣累不累,他搖搖頭笑着告訴周衍東:“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科學家,媽媽說,為了達成這個理想,必須非常非常努力,因為我不僅要當科學家,還要當真材實料、能切切實實為人類做貢獻的科學家。”
那會兒他們四年級,周衍東聽完這番話,觸動很大。
印磊說完問他,周衍東,你的理想是什麼?
周衍東說,計算機。
印磊說,那可不簡單,你也要更努力。
周衍東點點頭,從那天起,越發勤奮學習。
五年級之前那個暑假,印磊來周家找到周衍東,告訴他自己要轉學了,随父母一起去南方。
他們互留電話,約好以後有機會假期就見面,誰知後來總也找不到見面的機會。
印磊沒再回過京州,周衍東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回來,畢竟家裡好些親戚都在這兒,印磊避而不答繞開話題,見他不願答,周衍東便再也沒問。
周衍東去廣城旅遊前聯系過印磊,約他到時候見面一起玩兒,印磊說那幾天自己正好在外地旅遊,所以倆人又沒見上。
就這樣,一别十來年,直到周衍東離家出走孤身來到廣城,才再次跟印磊碰上面。
碰面那一刻,周衍東差點沒認出來這位老朋友。
看着眼前風塵仆仆胡子拉碴,滿臉疲憊滄桑的男人,周衍東愣了愣,從這張陌生面龐的眉眼中依稀找到一絲熟悉感,随即聽到男人叫他小名,震驚了片刻才回神。
印磊變化實在太大。
周衍東怎麼也想不到,小時候那個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服永遠散發着清香,言行舉止永遠優雅沉穩的貴公子,如今竟然會頂着亂蓬蓬的雞窩頭,穿着一股子機油味兒的運動裝,手忙腳亂地趕來餐館,以這種與曾經天差地别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他驚訝的反應似乎在印磊意料之中。印磊看着他笑了笑,在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菜單。
周衍東到得早,提前點的幾道菜已經上桌,他讓印磊繼續點自己想吃的,印磊搖着頭拒絕:“夠多了,就這些吧。”
周衍東兜裡沒剩幾個錢,聽他這麼說,便不再勉強。
印磊笑着看向他:“哥們兒變化大麼?”
周衍東皺了皺眉:“你怎麼回事兒?”
印磊端起碗,拿起筷子,一邊夾菜,一邊以一種平淡至極的語氣說道:“我媽沒了,我爸生意砸了,公司破産,欠一屁股債,我高中讀一半辍學,打工幫我爸還債,現在在修車廠幹活。”
周衍東又陷入震驚之中:“阿姨什麼時候——”
“咱初二那年,”他頓了頓,搖頭笑道,“應該是我初二那年,那時候你已經跳級了。我爸對我媽的感情你也知道,我媽一沒,我爸徹底崩潰,最脆弱的時候正好被競争對手下死手整,然後就……剛才說過了。”
周衍東回想一番,印磊确實是那年開始幾乎不主動聯系他。
“怎麼不告訴我?其實你跟我說,我可以——”
周衍東話未說完,被印磊打斷:“可以怎麼着?管你爸媽要錢,讓他們幫我家還債?東子,咱倆關系确實好,不代表咱爸媽關系也這麼好,你爸媽瞧不上我家,我知道。”
周衍東:“他們沒有,别這麼說。”
他下意識替父母否認,心裡卻覺得印磊這話不假。
印磊勾起唇角,淡淡笑一下,仿佛知道他内心語言,沒說破,靜靜吃飯。
周衍東也不知說什麼好,心下感慨萬千,這頓飯吃得味如嚼蠟。
印磊倒是吃得很香,連着吃了三碗飯,最後用炒菜汁泡了半碗飯,兩大口吃完,擦擦嘴,這才擡眼看向周衍東。
“所以你打算跟你爸老死不相往來?”印磊問道。
周衍東點頭:“嗯,除非他改主意,不逼着我子承父業。”
印磊喝一口茶,不作聲。
周衍東問:“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印磊:“我?沒有。”
周衍東:“換做是你,你會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嗎?”
印磊:“可能吧,咱倆其實挺像,都愛死犟。”
周衍東:“你就不能說點好詞兒?咱這叫有骨氣。”
印磊噗嗤笑了:“對,咱倆都是硬骨頭。我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了,給你介紹不了什麼好工作,就算能,估計也幹不過你爸的勢力,你啊,趁早另謀出路。”
周衍東:“另謀出路,比如?”
印磊:“來修車廠跟我當同事。”
周衍東語塞,見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樣子,歎了口氣。
“小磊,我抹不開這個面兒。”他如實說道。
印磊點點頭:“确實,堂堂普林斯頓高材生,在修車廠幹活,可真是屈了大才,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周衍東愁眉苦臉:“你丫欠抽!哪壺不開提哪壺。”
真要是從普通學校畢業,才華能力沒那麼強,他随便找份差強人意的工作也就認了。正因為苦學多年,一身技術,才不想在小公司裡當牛馬蹉跎歲月。
印磊收起戲谑神情,嚴肅看着他,認真說道:“東子,堅持下去。”
周衍東:“嗯?”
印磊:“不管你想做什麼,堅持下去,堅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雖然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是你,我會怎麼選,可我希望你能去你最想到達的地方。”
這番話讓周衍東内心深受感動,看着他陷入沉默。
印磊喝了幾口茶,又開口:“我曾經是個理想主義,被現實逼得放棄理想,所以私心希望自己最好的哥們兒堅持做個理想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