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打小就不大喜歡她這名字。
一流宗門的大能修士給弟子取名向來很講究,但凡新弟子入門,莫不是焚香沐浴,挑個黃道吉時求卦問蔔,唯恐名字取得不好,誤了弟子的一生。
比如,她師姐羽挽情,前海桑國的公主、行雲宗最耀眼的天驕、洪爐界年輕一代的夢中仙子,就是宗内翻了老黃曆上最紅火的日子,開了山門擺祭壇祈來的祥雲顯現出的名字。
挽情,多好聽,即便不叫出口,嚼在嘴裡就有一股纏綿的意味。
而輪到她起名的時候,師尊剛點了符紙,九天神雷噼裡啪啦砸下來,除了師尊和她,整個行雲宗主峰四忘川盡化焦土。
據幸存者說,當時師尊掃開供桌上的灰,在歪歪斜斜的雷擊痕迹裡看出幾個字眼,從袖子下面把她拎出來:
“那就叫‘忘情’,好不好?”
李忘情搖頭,不好。
師尊變出個糖葫蘆,二度相勸:“沒别的地方可以炸了,将就一下?”
好的叭。
李忘情當時人小,當場被糖葫蘆迷了眼,師尊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那時候就不該将就,應該往死裡講究。
長大了她才發現,要在這個洪爐修真界混,要麼戰場得意,要麼情場得意。
而她,作為行雲宗宗主唯二的嫡傳弟子,李忘情卻是魚與熊掌都抓不住,不止修為進境慘淡,道侶也沒混上。
師尊對她的終身大事渾然不以為意,曾安慰她:孤獨女人,永葆青春。
年年都這樣說,她都快七十大壽了,葆個屁的青春。
再者,不同于術修那種築基結丹的路子,有瓶頸了嗑個丹藥就能強行突破,劍修壽歲沒有那樣漫長,而且一旦有了本命劍,所有強行突破境界的丹藥都會對本命劍産生丹毒,修煉會更加困難。
這樣一來,劍修想要突破,最好的選擇就是找個合适的道侶。
遇到無法突破的瓶頸,隻要談點風花雪月的故事,與道侶心意相通,修煉上就能彼此進益,事半功倍。
因為和劍修結成道侶大有好處,故而在相親市面上,阖宗上下皆修劍的行雲宗修士一向很吃得開。
嗯,除了她。
還是得怪她師尊不講究,什麼名字不好,叫什麼忘情,一副要長伴青燈的樣子……哪怕叫旺财呢。
李忘情想了許久,看向眼前這秘境裡偶遇的男修士,已然預見到了邂逅的結局。
“……所以,看姑娘這般好顔色,剛才又使得一手俊俏的術法,不知同那合歡宗……”
“我是正經劍修,願得一心人,白首同飛升的那種,不是合歡宗,也不是海棠門。”李忘情一邊飛,一邊向同行的男修士解釋道。
說回當下,此地是一處秘境,李忘情恰好路過此地,受人之托救了個困在妖獸群裡的男修士,眼下正在一道逃出秘境的路上。
一聽李忘情是劍修,對面的男修士頓時更加熱情了。
“原來如此,适才見姑娘出手從妖物爪下相救于我時,并未負劍在身,還以為是尋常術修,沒想到卻是劍修。”
李忘情矜持地點了點頭,道:“越過前面這座山,便不會再有妖群追殺而來了,你的同門也在秘境邊緣等你。”
眼前的女子一襲煙青色的半月水波裙,雪膚烏發,眸光疏懶,如水天一鏡。
同她清淡面容相反的是,她右手看似纖細,發力時腕筋明顯,可見練劍已有年頭,其手背上更是布滿了詭麗金色異紋,細一看仿佛有火焰流動。
清麗、妖冶兩種迥異的氣質糅合在一處,加上她語調沉靜恬淡,短短一路,男修士已然大有好感。
他打望四周,經過剛才一路奔逃,此時已經到了秘境邊緣,心情放松了下來,便主動進一步搭茬。
“辛苦姑娘送在下出秘境,實不相瞞,在下是‘金镝門’的嫡傳弟子。”
金镝門正是這一帶最大的宗門,搬出這個名号,尋常散修多少要客套一番,但同行的這位女修則不為所動。
這位金镝門男修士察言觀色,便笃定對方出身也不差,接着道:“姑娘與在下有救命之恩,不如随在下一道回宗門做客,也好讓在下招待一番?”
李忘情搖了搖頭:“心領了,我先前承宗門所命外出巡狩,如今逾期已久,本命劍也不大靈光了,正要回宗門修繕一二,再會。”
男修士面露可惜之色,但仍不打算放棄:“我宗雖比不上行雲宗禦龍京那等巨擘,對鑄劍一道也算小有成就,可否讓在下一觀姑娘的本命劍,也好看看是否能幫姑娘修補修補?”
向異性劍修要本命劍來看,在洪爐界是個稍微有些出格的請求,大約相當于——在?看看姑娘生辰八字合不合啊?
李忘情聞言,墨色的眼仁凝了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男修士還以為她害羞,道:“是在下唐突了,該先自報劍名才對,姑娘請看。”
他抽出背上的長劍,面露驕傲之色:
“三尺四寸長,黑水寒鐵所造,五階煉器師純手工淬火,水靈核驅動,發動時一息三百步,你聽這個濤濤劍鳴之聲,倘若有幸能得到姑娘的劍穗,你我強強聯……”
言未盡,他便見對面心動不已的女劍修擡手從自己發間抽下一根發簪。
男修士定睛一看,那其實并不是發簪,而是一把縮小至發簪大小的劍器。
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嘎怪響中,劍器有氣無力地伸展開,呈現出這把本命劍的原貌。
“這劍……”男修士對着李忘情的劍好生望聞問切了一番,震驚道,“莫不是仙子從哪個上古修士的大墓中剛挖出的古寶?”
李忘情掂了掂手裡的鏽劍,對他的委婉說辭有些欣賞,開口介紹道:
“這正是不才的本命之劍,兩尺八寸,燬鐵爐渣拼配,輔以師尊不小心打翻的綠豆湯,出爐時治好了全宗修士的暴脾氣,因劍主我壽元無多,又找不到道侶共修心法,生鏽至今。”
男修士:“……”
俗話說,本命劍乃道心之影,心劍蒙塵,說明道心渾濁,求道之路必然不順。
眼前的鏽劍都不能說蒙塵這麼簡單的了,即便是“蘇息獄海”裡燒殺搶掠的奸惡之輩,也沒見誰家本命劍鏽成這樣的。
好家夥,劍修裡也能出這等痨病鬼。
若娶了這樣的廢物劍修,莫說進階突破了,沒被連累拉下境界都算是走運的。
“道友不是在打趣在下吧?在下是真心與道友相交。”男修腦門上浮出幾許冷汗,不禁本能地拉遠了一點距離,連稱呼都從“仙子”變成了“道友”。
李忘情面無表情道:“我也是真心的,你同意我們馬上回宗門禀告長輩,明天就能交換劍穗,立個交心血契也無不可。”
“……”這麼随便,怕不是哪家的野雞宗門。
倒黴,要被賴上了。
李忘情見他臉色像打翻了染缸似的變幻個不停,一時意興闌珊。
“還處嗎?”她幽幽問道。
男修士啊了一聲捂住心口:“實不相瞞,在下剛剛秘境中所受之傷發作——”
李忘情道:“我記得你被齧心血燕啄的是屁股,你應該是屁股疼。”
男修士:“鳥嘴有毒,如今已然攻心,我看現下天色不早,那今日不如就……”
見他拔腿要跑,本來就沒當回事的李忘情又叫住了他:“且慢。”
“啊這個……那個,仙子啊,我适才算了算,今日不是什麼黃道吉日,不宜求緣結侶……”
他正羅織言辭時,突然身後妖風大作,吹得腳下林海層疊起伏。
二人雙雙回望,隻見栖息于霧凇林中的燕雀四散飛逃,來不及逃脫的,便被後面撲來的、烏壓壓的一片鳥群撕成了碎片。
“齧心血燕!它們又追來了!”
男修士剛被這群妖物圍困過,此時一見,登時魂飛魄散,踏上飛劍就準備逃走。
“仙子我們快走吧!前面便是此處秘境邊緣,隻要……”
說時遲那時快,當那片烏雲般的齧心血燕撲殺而來時,适才還一副寡淡神色的女劍修淩空站定,倒轉劍鋒壓在腰後。
“你在幹什麼?!剛才僥幸逃出來是用了隐息符箓,現在你我靈力不足三成,你——”
男修士大驚失色,心中衡量了沒多久,覺得沒必要陪這陌路女修把命搭在這裡,正準備一腳靈力灌注開溜時,一股無法言明的強大靈威從李忘情的劍上浮現而出。
那劍?!
男修士驚疑不定間,隻見李忘情拔劍一橫,她生鏽的劍鋒一陣嗡鳴,鏽迹不斷震顫,随後一抹清寒的劍紋随着劍穗的飛揚滌蕩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