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被自己的心聲劈得外焦裡嫩。
洛澤微與他之間,不過是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對方偶爾釋出的好意,也都是利益使然。
怎能因此放下堤防,對牛鼻子道士生出不必要的親近感?
“少自作多情,本宮可沒心思管你是死是活。隻是不想你死在慈慶宮内,讓本宮平白沾了晦氣。”
以往聽謝璟冷嘲熱諷,洛澤微并無任何感覺。
今日這句卻令他心上針紮似地痛了一下——倒是提醒他了,補天不但是天谕交代的任務,同時也是他的劫。
自古登仙劫九死一生,死後還要被天雷抹去累世積下的仙緣,必然是屍骨無存的。
他揚了揚嘴角:“殿下大可放心,貧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會死在無人看到的地方,走得幹幹淨淨。”
這是謝璟第一次看到洛澤微笑。
清清冷冷的道長輕輕彎起眉眼,千山霜雪刹那消融,明澈冰泉流光溢目。
本就奪天造化的五官一朝舒展開來,便愈發美得心驚動魄。
待心悸平複,謝璟愧疚地别開了眼。
原來像石頭般冷硬的人,也有七情六欲,會因他無心一句話笑得凄然。
該把嘴縫上的不是元遠,是他自己。
謝璟還在自責時,洛澤微已平複了心緒:“言歸正傳,殿下隻需記住,當務之急是盡快提升您的修為,莫忘了答應要做的事。”
他又恢複了無情無欲的神情,像是無事發生過。
但周身氣壓卻冷得快要結出冰碴子,比那晚在瑤樹下動手時還可怖數倍。
謝璟搓了搓胳膊上的寒栗子,乖順坐回案後,近乎虔誠地默寫那本曾不屑一顧的洞玄訣。
現在的洛澤微須順毛摸,否則必會被撓出一臉血。
宮裡曾風靡過養貓,謝璟幼年在中宮暫住,大着膽子調戲過一隻毛絨絨的獅子貓。
因此他深知,惹惱一隻高傲的貓,再要修補雙方的關系,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而洛澤微現在的樣子,就和那隻毛發又長又軟,通體雪白的獅子貓很像。
抄罷一百遍道經,謝璟甩甩酸麻的手。正欲伸個懶腰偷會閑,膝蓋卻不受控制地一沉,險些摔個狗啃泥。
洛澤微正在講案後泡茶,也不知用的是什麼茶葉,悠遠清香飄了滿室。
聽到動靜後,淡淡地往謝璟那邊瞥一眼。
“殿下何故行此大禮。”
“不小心跌了一跤。”
謝璟強顔歡笑,努力不去觸黴頭。
對付這個術法他已經很有經驗了,那是幾日前在寒風裡跪了一整夜才得到的血淚教訓。
他忍住心中屈辱,深吸口氣,在心底呐喊——
我是自願揮劍一千次的!!
壓迫在脊背上的力道立時松開,謝璟麻木地取出驚塵,開始晚課。
洛澤微便在檐下放了張小案,煮水烹茶,時不時指點小太子劍法錯誤。
蓦然他神情一變,放下手中茶盞,起身往文華殿方向遠眺。
文華殿内,恭親王世子被擡去偏殿後,混亂仍在持續。
因出事的是皇室宗親,太醫們不敢懈怠,很快便提着藥箱一溜煙小跑而來。
年輕氣盛的公子哥們也無心再去念書,烏泱泱地擠在門口等着聽太醫診斷。
陳冬陽被這群纨绔子弟氣得不清,吹胡子瞪眼道:“都在湊哪門子熱鬧,還不速速回去坐好!”
有人怯怯地問:“可是陳閣老,殿裡面在鬧鬼,您不怕嗎?”
老大人聽罷,臉色一黑,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
“說什麼混賬話!我等儒家門生讀的是聖賢書,胸中自有浩然之氣。陰險小人見了尚要退避,又豈會讓鬼邪近身!”
身為内閣大學士,每日案牍勞形,本就忙得焦頭爛額。
但為了教導太子,陳冬陽鼓足幹勁,紅眼到天明,這才準備好講學内容。然而興沖沖來了文華殿,東宮那位主子卻不見蹤影,老大人滿腔熱血都打了水漂。
對着一群成日厮混的大少爺講學也罷,現在又半途殺出來個勞什子“剝皮鬼”,陳冬陽心情簡直沉郁到了極點。
一向儒雅矜持的閣老突然發起脾氣,威懾力十足,在場的學生頓時不敢再打诨。
就在這時,變故驟生。
偏殿裡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緊閉門扉被猛地撞開,太醫們連滾帶爬地撲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