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
不過是個上個藥,怎麼就被喊娘了?
且謝璟胡亂喊幾聲也便罷了,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應下啊?
澄纭仙尊面無表情地伫立在小太子床頭,半晌,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臉頰。
洛澤微,你正常些。
他用心音冷冷地對自己說道。
籠在鼻尖的氣息清冽幽遠,讓本就淺眠的小太子很快醒了過來。
謝璟扶着沉重的頭起身,雙眼尚還模糊,又被窗外照進來的日頭一刺,隻來得及看到有人正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邊。
初冬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棂灑在身上,并不燥熱,隻有絨絨暖意。
和夢裡那雙手一樣,溫和而輕柔。
謝璟不由苦笑,那怎麼可能是母後的手。
他在深宮裡孑然一身,會留在病榻前精心照料的,唯有元遠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
他的心仍不夠堅硬,才會生出這種軟弱的幻想。
但……牛鼻子的香囊味道未免太重了些,就像他本人正在這間寝殿,且與自己緊緊挨着般。
此時眼睛終于适應了光線,謝璟神色僵硬地向床頭看去。
看清那人逆光的輪廓後,他徹底僵住。
那張清冷隽秀的臉龐,不是洛澤微又能是誰?
隻是牛鼻子睡着時,意外地人畜無害,完全看不出醒時的孤傲難近。
隻見洛澤微一手撐在榻上,另一隻腕子支着下颌,雙眸緊閉,頭部還略微輕點着,看起來困頓極了。
素日裡最注重衣冠整潔的人,此時青色蓮冠歪斜,雪瀑似的長發披在身後,另一半則淌過瘦削的肩頭,鋪在被褥間。
臉頰和前額上還沾了些淩亂碎發,像是雪白的肌膚上生出了細小霜花,為那張過于端莊聖潔的面容平添幾分柔和。
謝璟看了一會,覺得自己的風寒又加重了。
否則身體怎會比昨夜還要燥熱,那股清昙的味道熏得他暈乎乎的。
而當他看到對方白玉似的指尖殘留的靛青色藥膏時,眼前更是一陣天旋地轉。
“真是瘋了!”謝璟由不得輕罵道。
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他都不敢相信洛澤微竟會為他敷藥!
自己定是還在夢裡。
然而元遠的及時出現,戳破了他最後的倔強:“殿下終于醒了,幸虧國師大人出手相救,否則您這一病不知又要躺到什麼時候。”
謝璟内心還在震撼,脫口而出:“牛鼻子巴不得我死,又怎會為我治病?”
“國師大人心系您的安危,剛下早朝便趕了過來。”元遠笑了笑,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這也是他為您開的藥方,殿下趁熱喝了吧。”
謝璟看向那碗藥,黢黑的藥汁,剛湊過去便被灌了滿鼻濃烈刺鼻的嗆味。
元遠看出他的猶豫,勸道:“殿下不可隻看表象,在您高燒不退時,國師大人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急切。當時您傷勢惡化,也是他撐着一身毒傷為您醫治的。”
見謝璟尚有些不可置信,元遠看了眼尚在睡着的洛澤微,壓低聲音道:“老奴閱人無數,這雙眼睛門兒清,從未出過錯。國師大人或許隻是不善表達,實則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呢。”
“誰若被他這種人牽挂,才是真的倒了大黴!”謝璟幾乎控制不住嘴角弧度,他當即扭過身,沖元遠擺手,“你先退下,本宮想自己更衣。”
元遠意味深長地笑笑,依言退了出去。
主子們的事,還得他們自己慢慢磨,做奴才的也隻能在恰當時機添把柴。
老公公哼着小曲轉去竈房,重新燒熱爐子備用。
殿内,小太子對着趴卧的人怔愣許久,躊躇着拿起薄毯,輕輕為他披上。
身上溫度那麼低,不會真是冰玉成精吧?
壓下心底那股不舒服的感覺,謝璟輕手輕腳地下榻更衣,執起書卷大步離開。
日影西斜,伏在榻前的人才微微顫動長睫,吃力地直起身。
披在身上的長毯滑落,帶起沙沙的布料摩擦聲,洛澤微遲鈍地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睡了過去。
修仙者不需要睡眠,他最近入睡的次數卻越發頻繁,這不是個好兆頭。
果然,擡頭便看到已然空了的床鋪。
洛澤微連忙起身,足下卻是一陣虛軟,險些跌倒在地。
隻好扶住身旁的屏風,清了清嗓喚道:“聆弦。”
鶴童來得很快,在清洛澤微比往常還要白了數倍的面色後,立即紅了眼眶:“尊上還是為他承受了劍氣,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遲早也要被您糟蹋壞了。”
洛澤微對鏡整理自己,聆弦的唠叨被他飛快地忽略過去:“太子呢?”
“太子太子,我看他已經是您的命根子了。”聆弦無語凝噎,但還是答道,“大約申時三刻他拿着書卷出去了,像是往文華殿的方向……尊上!”
話音未落,隻見洛澤微扶住額頭,身子往前傾了傾。
被聆弦攙住站穩,待突如其來的暈眩緩過來,洛澤微強忍怒氣道:“他風寒未愈,你就這麼放他出去了?元遠呢,當時也未攔着?”
聆弦意識到自己或許犯了大錯,讪讪地說:“元公公當時去了竈房,至今還在裡面呢。”末了他謹慎地問,“尊上之前還不喜謝璟,怎麼近日态度一下變了好多?”
洛澤微屈指在他腦門上叩了叩:“若謝璟出了事,誰來釋放龍息修補天裂?現在便回去,将靜心經抄一百遍。”
“是。”聆弦悻悻領命。
罰過鶴童,洛澤微沒有多做停留,徑直去了文華殿。
大雍的太子在登基前都有太師、太傅等一幹股肱之臣負責教導。但為了使太子上學時精力集中,還需侍讀陪在一旁。
這些侍讀可以來自不同的階層,有的是名門望族家的小公子,有的是親王世子,皇宮裡适齡的皇子們自然也要陪伴太子上課。
侍讀是件苦差事,卯時早課,隻有短暫的午休,一直到亥時才能休息。但對于想蟾宮折桂的人來說,這是份天大的美差。
洛澤微到時,正趕上文華殿開始晚課。
好巧不巧,站在講案前的講官很面熟,早朝時他們才碰過頭。
正是當朝三大内閣學士之一的呂天成,表字和璞。因呂天成幾乎亦步亦趨地跟着褚成,洛澤微對其印象頗深。
課還未開始,豪門子弟們剛挑好桌案,将書本翻得嘩嘩作響。
洛澤微的出現,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矚目。
他今日慣例穿了身雪白道袍,天藍色的絲線在衣擺袖角處堆出卷雲紋,腰身束帶的地方則用銀線畫了幾隻振翅欲飛的鶴,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身。
當他邁步時,蓮冠後垂下的輕紗發帶與半束的及腰霜發,并衣袂一同浮起翻飛,清逸已極。
這裡的世家子弟大多不及弱冠,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
即便瞬間猜出了此人身份,他們還是交頭接耳,熱烈地議論起來。
“那就是新任國師澄纭道長嗎,果然如傳聞所言,是個谪仙般的人。”
“這等相貌,依小子拙見,唯有号稱晟都第一美人的陳松雪能與之一較高下了。”
洛澤微沒有理會這些議論,徑直看向坐在最前排的謝璟。
小太子發着高燒便跑了出來,此時正安靜地提筆寫寫畫畫。
與其他三兩結伴的人不同,他的前後左右很空,隻在右邊坐了位天青長衫外罩黛色紗衣的半大青年。
青年看上去比謝璟年長兩三歲,五官剛長開,但眉目已然生得清俊疏朗,氣質更是溫潤如玉。
此時青年用胳膊肘推了推謝璟,笑道:“太子殿下,澄纭道長和您形容的兇神惡煞,似乎出入極大呀。莫不是自己飽了眼福,便不願旁人共賞瓊花玉樹了?”
謝璟沉了臉,将眼睛從書上移開,冷冷道:“松雪向來别具慧眼,怎地也和這些庸俗之輩一樣,被這道士的表象迷惑?”
陳松雪莞爾:“那殿下便是承認了,國師确實霞姿月韻,不似凡塵中人。”
這時後排有位公子插嘴:“陳清遠,你好生糊塗。瞧國師那頭白發,像不像雪狐的皮毛?晟都都傳開了,據說這道士其實是狐狸精變化,專門蠱惑你們這些正人君子……”
那公子還沒說完,忽地被一道如有實質的森冷目光打斷。
擡頭隻見謝璟的臉色山雨欲來,雙眸更是如刀子般冷硬:“再敢非議當朝國師半個字,本宮便将你舌頭割下來。”
不是你自己先給人家潑髒水的嗎?
公子哥還欲分辨,但對上謝璟漆黑幽邃而空洞的雙瞳,他面色一變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縮頭坐了回去。
有些人雖力微勢薄,可他是個瘋子。
瘋子若發起狠便會咬人,不到有一方見了血斷了氣,他絕不會松嘴。
這樣的人是萬萬惹不得的。
可謝璟被洛澤微折磨了那麼久,旁人幫腔罵上幾句,謝璟應當高興才對,怎麼反而激起了瘋病?
場面一度尴尬,就連陳松雪都隻能無可奈何地笑笑,埋頭整理書冊。
好在洛澤微過來了,他沒有予身為太傅的呂閣老半分眼神,湛露似的眸子隻映了謝璟一人。
後者立刻收起眼底晦暗,仰起頭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周遭人被他們二人間清清冷冷的氣場波及,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為避免這群凡人礙事,洛澤微順手落了道結界,将二人聲音與外界隔開。
他言簡意赅道:“随我回去。”
謝璟也不遑多讓,露齒笑道:“本宮回不回,幹卿底事?”
有種你就再揍本宮一頓啊!
洛澤微幾乎在瞬間讀出了謝璟的心音,掩在廣袖下的手緩緩攥緊。
他洛澤微還真有這個種。
要當場給太子爺炒一桌七葷八素出來嗎?
人多,自然要花樣多些,才夠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