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元遠領着進了内殿,聽到謝璟綿長的呼吸後,洛澤微沒由來地長舒口氣。
沒死便好,倘若真龍轉世沒了,他就是萬劫不複都無法給天下蒼生交待。
元遠用餘光偷偷觀察國師的神情,也跟着放下心底大石。
昨夜謝璟幾乎一夜未眠,他在外間聽着那動靜,别提有多揪心——依國師清寒無情的性子,他們家殿下若真的情根深種,也隻是自尋折磨。
但看國師大清早便風塵仆仆而來,又憂心忡忡的模樣,恐怕是他想岔了。
殿下在這位冷冰冰的傲美人眼裡,還是有一席之地的!
身為奴才,他更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幫殿下将人搞定才是!
“國師大人,太子殿下天還沒亮便昏睡不醒,情況看起來不大好,可慈慶宮怎敢去勞動太醫院的人!殿下病成這幅樣子,除了您,老奴真想不出還有誰能救他了。”
元遠臉上愁雲密布,拉開謝璟榻上遮擋的簾帳。
洛澤微想起那日張院使下毒一事,心下了然。
如今的後宮由褚皇後掌控,恐怕太醫院也安插了不少褚家的人。他們巴不得謝璟早死早超生,又怎會盡心給他醫治。
就着清晨的光亮,剛好能看清謝璟埋在被褥間火燒雲似的臉頰。
小太子睡得很不安穩,眉頭幾乎擰在一處,張着嘴如擱淺的魚般大口呼吸。
洛澤微的手還未觸到他的身子,便被灼熱的吐息燙得一頓。
“好熱,他是走火入魔了嗎?”聆弦哪裡見過這樣的架勢,驚奇道。
洛澤微:“凡人感染風寒便會如此。”
說罷他颦起眉,覺得有些棘手。
修仙者有靈力護身,體魄也比常人健壯,莫說聆弦這等鶴妖,就連洛澤微上一次發熱,也在五百多年前。
而謝璟光是沾染了寒氣,便成了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早知這位太子爺身子骨脆弱,卻不知竟是個風吹就倒的。
看來待謝璟痊愈,定要摁着他加倍練功,把紙糊的身子練成銅牆鐵壁。
洛澤微一邊思索着,又将謝璟的手腕從被褥裡翻出來,撚過脈後,他沉下臉。
“元遠,昨日給殿下的傷藥,丹丸内服,藥膏外敷在傷處,你們沒有照做?”
元遠遲疑道:“時辰太晚,恐耽誤第二日早課,老奴便催促殿下歇息了。”
他哪敢說是殿下死要面子,扒着國師給的香囊睡了一整晚,卻又不肯用裡面的東西啊?
“胡鬧!”洛澤微一聲輕斥,元遠和聆弦都吓得抖了抖。
感受着謝璟經脈間遊走的冰寒劍氣,洛澤微面色愈發凝重。
他下手已經十分收斂,可瑤華山的九天玄劍練至大成,隻要見了血,劍氣便會鑽入體内。若不及時清除,劍氣遊走到了全身,除非強行将其轉移,否則就隻能靠意志抗到劍氣自行消解。
昨日給的丹丸,就是用來解這難纏的氣勁的。
但拖了數個時辰,再給謝璟吃下解藥已來不及了。
如果是身負修為的人,熬過這陣折磨,權當做淬煉體魄了。
可謝璟連最基礎的凝元境都沒到,且還是個孩童,放任劍氣毀壞他的經脈,怕是真的會一命嗚呼。
為今之計,隻有将謝璟體内的劍氣引至他自己身上,再慢慢煉化了。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人是自己揍的,劍氣還得由自己來受。
洛澤微認命道:“我會為他療傷,你們都出去。”
“尊上是想……不行,您的毒傷還沒痊愈!”聆弦當即反對,“不如向三長老傳訊,他定有更好的法子。”
“芝麻大的小事,怎可驚動師門?你若膽敢将三師兄引來,今後也别想拿到半顆靈石。”洛澤微立刻冷了臉,他指了指元遠,“出去,替本君看好他,療傷期間,不得讓任何人打擾。”
莫名被甩了臉色的元遠:“?”
兩人灰溜溜地出去,長籲短歎了一陣奴才難當。
元遠忽地想到了什麼:“诶,聽國師的語氣……他是瞞着師長,從貴派偷跑出來的?”
聆弦正欲點頭,但想到圓潤光滑又靈氣盎然的靈石,他把口水一咽,猛地搖頭:“尊上行事光明磊落,此次來凡間縱使未事先支會任何人,元公公又怎能用偷字形容他老人家!”
“放眼整個宮中,隻有國師能制約皇後娘娘一二。”元遠嘴角抽了抽,不與他争辯:“但願國師治好殿下後能悉心善待他,殿下他真的不容易……”
聆弦不甘示弱:“希望殿下這次醒了,能學會體諒我家尊上,尊上他老人家真的太難了!”
元遠:“……”
聆弦:“……”
慈慶宮和太極宮,就真的聊不來是吧?
兩人你一嘴我一嘴,幾乎要在屋檐下扭打起來。吵嚷聲音傳至内殿,卻被一層薄薄的漣漪擋下。
屋内除卻謝璟粗重的喘息,隻餘一室靜谧。
洛澤微設好結界,閉目感知一番體内封存的靈力。拔除掉謝璟遍布全身的劍氣,大約還能支撐他毫無保留地動用四五次仙術。
九洲結界下衆生平等,除非遇到同是登仙境,能夠在靈府内封存實力的勁敵,剩餘的靈力應能支撐到修補天裂了。
他将謝璟扶起,擺出入定姿勢,自己也翻身上榻在對面坐好。
随着修長十指輕盈翻動,兩人身側漸漸升起淡藍色靈光,洛澤微念過咒訣,光潔的前額忽地綻開一道淺藍的昙華紋路。
他單手結印拂過那瓣花紋,将帶着聖潔光芒的指尖點在謝璟心口。
屬于洛澤微的神念和靈氣入體,本在艱難吐息的謝璟面上痛苦之色頓時散了幾分,呼吸也逐漸變得悠長和緩。
相反,洛澤微慢慢壓下眉,脊背因屏息凝神變得緊繃。
他需以神念操控自己的靈力,在進入謝璟心脈的那刻迅速分為絲絲縷縷,散入各處經脈分支。
在謝璟體内運轉周天的同時,要用這些靈力準确攝取劍氣,爾後将它們都導回自己的經脈中。
被擱置了整整半日的劍氣,比之剛發出時冰寒鋒銳了數倍,甫一入體便開始橫沖直撞。
身軀仿佛浸入千年冰潭,寒氣霎時遍布了每塊血肉,與此同時,渾身上下都仿佛在被細密的針不停地攪動。
即便是洛澤微,在最初承受劍氣時也不由抿緊薄唇,才止住了險些脫口的悶哼。
以往他的劍都是拿來揍别人的,如今作用在自己身上,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克制到極點的劍意竟也有如此威力。
至少謝璟這具未被淬煉的身軀,能留着一口氣到現在,簡直就是老天爺在為他續命了。
小太子本就易碎的經脈被劍氣絞得七零八落,幾乎挑不出一根完好的。
洛澤微抽絲剝繭地拔除了劍氣,再度催動靈力于謝璟體内運轉周天,用靈氣淬煉修補破碎的經脈。
作為修真界橫空出世的奇才,他的靈根是最純粹的冰靈根,釋放出來的靈氣也清冽幹淨。禦劍對敵時劍氣縱橫,用以療傷時也是難得的聖品。
不過兩三個時辰,謝璟的經脈在靈氣滋養下恢複如初,且比之先前更寬闊堅韌。
竟是因禍得福,還沒修煉入門便打通了奇經八脈。
收回神念,洛澤微擦了把額上虛汗,揮手撤去結界。
正準備喚外面還在拌嘴的一老一少進來,目光不經意掃過謝璟松垮領口處那抹紅痕。
很明顯,這是被劍氣劃開的傷口,因謝璟的疏忽,那裡已然開始向血肉模糊發展。
任何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仙尊頓了頓,拾起擱在枕邊的香囊。
……
謝璟覺得自己正陷在一團烈焰中,熾烈火舌遍布了全身,燒得他神志模糊。與此同時,他的身軀裡卻裝了股寒流,自腳心升起,在五髒六腑間遊走。
舉目四望,才發現自己身在無垠冰原。
飛雪浮浮霭霭,在即将飄落時化作冰藍氣劍,他不及躲閃,被刺得皮開肉綻。
一時竟說不清是冰火兩重天磨人,還是血肉綻開更摧殘意志。
他隻知道很痛,痛到他想大聲哭出來。
可他早就忘了該如何流淚,隻瞪大了眼眶,發出無聲的呼喊。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母後,盡管他隻從祠堂的畫像上看過純皇後的相貌。
他沒有得到母親的呵護,卻也在明皇後宮中見識過。
在懷抱二皇子時,那惡毒的女人也能露出世上最溫柔甜美的笑。
倏然,一陣暖流驅散了身體裡的寒意。如隻溫暖的大手,細緻地為他拂平身上每一寸傷痛。
謝璟怔了怔,放任自己沉醉在這近乎愛撫的感覺中。
意識如根輕軟的羽毛,被這股溫和堅定的力量托舉着,離那座冰原愈來愈遠。
是母後嗎?
謝璟迷迷糊糊發出一聲呢喃。
有隻輕軟冰涼的手正慢慢劃過背部的傷口,聽到這聲問話,力道倏然一重。
謝璟下意識發出沙啞哼聲。
那隻手停了片刻,動作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
“是。”
輕潤好聽的聲音,和着徐徐昙香,輕緩地送至耳畔。
謝璟美滋滋地想,都說他的母後生前最喜音律,嗓音更如天外環佩,清泠悅耳,果然名不虛傳。
可為什麼……母後的嗓子聽上去沒有尋常女子那般柔媚婉轉,而是低沉溫和,頗有男子的味道?
不及細思,隻聽母後溫聲道:“藥已上完,睡吧。”
他頭顱一歪,聽話地睡了過去。
是個清甜的好夢。
謝璟睡得舒坦,自然沒能看到,洛澤微将盛放藥膏的木盒捏緊,冰白雙頰浸透開兩抹绯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