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洛澤微被聆弦喚醒,懵懂了好一陣才發現自己竟睡得這樣沉。
這種毫無防備的感覺讓他無所适從。
或許是九洲結界内的安穩使他放松了神經,又或是體内還未消化完的毒素讓他意識昏沉。
但長此以往,到了真正需要面對妖魔鬼怪時,他還能平穩地執劍嗎?
他面上不顯,聆弦卻已看了出來,笑着為他遞上衣物:“尊上何必自責,您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庇佑三界的澄纭仙尊。您總是對自己過分嚴苛,聆弦瞧着都心疼。”
洛澤微聽罷,垂眸将所有情緒斂起。
正欲起身更衣,蝕骨寒意便無孔不入地鑽進身子,令他不由捂嘴打了個噴嚏。
小道童“啊”了聲,趕忙為他披上道袍:“忘了提醒尊上,今日似乎有些冷,您身體還虛着,得多加留意才是。”
梳洗罷才到寅時,殿外還是一片昏暗岑寂,隻能聽得沙沙雨聲,看到雨水順檐漏連成銀線。
聆弦覺得洛澤微很冷,又為他加了身狐裘披風,嘟着嘴道:“過了這場雨便是立冬了,剛來凡間沒幾日,又要整天對着一片慘白,真沒勁。”
修士有靈力傍身,即便瑤華山四季飛雪,洛澤微也從來隻穿他那身纖薄飄逸的法衣。
而今厚重的毛織披風壓在身上,令他不習慣地皺了皺眉。
他生疏地結好系帶,目光掃過還在垂頭抱怨的小道童。
即便冬雨刺骨,聆弦仍然隻穿了條薄薄的道袍。其實他才結英修為,剛剛凝出屬于自己的妖丹。
這就是妖族和人族的不同,哪怕無法動用靈力,它們仍保留着與生俱來的天賦,可随意變幻樣貌、施展些打娘胎裡帶出來的異能妖術。
瑤華山的鶴童,其實都是栖息在山間的鶴妖,它們會自發尋找心儀的瑤華山弟子作為主人。作為充當仆役的交換,它們可以跟随主人修習道法,一同修煉進階。
見尊上盯着自己出神,聆弦開動小腦瓜略一思索,搖身化回原型。
白羽丹頂的仙鶴揚揚翅膀,示意洛澤微坐上來:“仙尊可是上朝來不及了,聆弦來駝您?”
洛澤微:“大可不必。”
他暫時還不想轟動前朝,然後聞名整個大雍。
他隻是想到,補天石蘊含了龐大靈力,比最純粹的靈晶還稀有,一旦被妖物得到,九洲地界内便再無人可以收服它們。
到時隻怕天還未塌,妖物已為凡人帶來滅頂之災。
思緒被猛然拍在發梢的豆大雨滴打斷,才發覺自己竟習慣性地邁入雨幕,因沒有靈力遮擋,衣擺已濕了一大片。
洛澤微仰頭,無奈看向正用翅膀為自己遮雨的坐騎:“……拿傘來。”
也不能怪聆弦如此,就連他自己都無法适應凡人不甚便利的生活方式。
大雍官員早朝前,需先在奉天殿前集合,由鴻胪寺清點過人頭方可進入大殿奏事。
洛澤微一身素白道袍,繁複衣擺即便在雨天也無風自動。他不喜衣物沾染污漬,因此一路撐傘行來,腳步放得極慢。
等他到時,朝房裡已坐滿了人。
挑了最角落僻靜處落座,立刻有數十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洛澤微任由這些大臣打量,漫不經心地呷口熱茶。并未留意去聽,四面八方刻意壓低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進耳中。
“豁,好一位谪仙似的道長。老夫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如此清麗俊秀之人。陳閣老,您幾日前才寫了奏折,準備将人家批個狗血淋頭。今日得見真人,想必那道折子要白忙活了罷?”
被搭話的臣子兩鬓花白,蓄長須,即便是後朝時也坐得端正筆挺,如一杆傲立的松柏。正是當朝三大内閣大學士之首,陳冬陽。
陳冬陽道:“不過一具皮囊罷了,單看此人行事。雖說國師無事不必上朝,可他頭次早朝便姗姗來遲,太過散慢令人難以高看。更不必提他言論荒謬,沒有依據便言大雍将有天災降臨,居然要戶部撥款修建什麼宴天台。倘若聖上輕信這樣的江湖術士,必将勞民傷财,你說老夫怎能不憂慮?”
聽到“宴天台”三字,洛澤微眸光微動,這正是他今日早朝的目的。
修補天穹涉及到了上古真神設下的法則,尋常仙法自是無法奏效。唯有通過自洪荒流傳至今的祭祀儀式,方可重啟遠古法陣,将補天石歸位。
宴天台的修築圖自然也不是他随意編造的,而是雷劫降臨時随天谕一齊出現在他的預知夢裡。
那是座刻滿玄妙符文的萬丈高台,隻能由凡人自己來修築,從而收集人族信念以積蓄神力。
這是唯有人族首領才能号召起來的浩大工事,所以洛澤微找上了大雍皇帝。
當然,還需陳冬陽這個戶部尚書首肯,國庫才能正常撥款。
洛澤微聽過關于陳冬陽的傳聞,此人風骨卓然,從不攀強附貴結黨營私,乃是朝中清流之首。
這樣的老大臣,雖剛正不阿,卻也往往是很多事執行下去的阻力。至少近幾天,陳冬陽都在堅持不懈地給他添堵,大有不把他拉下馬便不善罷甘休的勁頭。
陳閣老這邊說着話,幾張桌案後,幾名看起來像翰林院的人也聚在一處小聲議論。
“诶,不是說國師被當今太子爺氣壞了身子,以緻卧床不起嗎,怎麼今日瞧着氣色不錯?”
“傳言豈可盡信,昨日褚閣老那陣仗你也瞧見了,分明是和國師串通一氣,存心找太子爺麻煩的。當今太子爺不過是表面聽起來風光,其實啊,隻怕過得連你我都不如。”
洛澤微放下茶杯,垂眸整理衣袖,神識不由集中在這幾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