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止住話頭,雙唇緊閉,似乎下了很大決心。
“我父親說,陛下沒想退了這門親事的。皇長子殿下心悅于你,前幾日陛下還召我父親入宮,又合了八字,你可以再等等……”
“然後呢?”我苦笑一聲,搖搖頭,“他一旦娶了我,就沒有路可以走了。”
陛下不疼他,我早就知道的。
但陛下想用我來絆住他,絕無可能。
他可以不想要那個位置,但絕不能因為我,被迫放棄。
我當然知道,他在朝堂之上力證我父清白,卻被禁足于府。
我也知道他不顧禁令跪于殿外,求天子放我母歸府。
我更知道此刻他高熱不退,危在旦夕。
我隻是,應該要和他劃清界限的。
趙家和皇長子不能再牽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宋淑芸火紅的圍脖還留在桌上,不知道她翻牆回去的時候,領口會不會竄風。
不過看她那麼愣怔的模樣,應該也顧不上這點寒冷了。
宋尚書那麼守禮的一個人,怎麼會在家中談論皇家事宜?
怎麼會在出了上次那番亂子之後,仍舊放任宋淑芸夜半翻牆來找我?
是陛下他在下棋,而我們都是棋子。
陛下是想讓我服軟,順水推舟承了他的人情,将他最不喜歡的兒子踢出京城。
他總共也就三個兒子,我當真不知道他有什麼特殊癖好。若是真的不喜歡,這十年暗中殺了也不是什麼難事,非得将謝晚扯到明面上,再做籌謀?
是他心慈,一直不肯痛下殺手?
還是說是等他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個兒子的時候,謝晚的勢力已經到了他也會忌憚的程度?
所以他才會迫不及待地先将我父親拉下馬,再用這樁婚事讓謝晚的擁趸心生不滿?
我站在梳妝台前,緩緩拉開抽屜,裡面還有我前不久新打的同心結。
如今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唯一能為他做的也隻剩下退婚這件事了。
我已成為棄子。那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啊?
同心結繞在手掌上,柔軟的質地卻如同帶刺的荊棘。大紅的顔色耀眼奪目,就像是淋漓的鮮血一樣令人不适。
怎麼總是做不到啊。
明明早就認命,為什麼還是不長記性,簡簡單單就把一顆真心交付出去?
趙谖,你真是個累贅!
你這副不谙世事,心智不堅的樣子,真令人惡心!
所有人愛你護你,現下如此這般光景,你卻依舊囿于兒女情長。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死死捏住同心結,我隻覺五感盡失。
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在心裡不停咒罵,也試圖捏碎我不切實際的幻想。
該放手的。
早該放手的!
“阿滿。”
溫潤卻帶焦急的男聲在我頭頂炸開,熟悉的烏沉香氣籠罩下來。
我猛地松開手,卻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握住,有些粗粝的掌心壓住我搖搖欲墜的理智,将我從混沌中拽出來。
我當機立斷地将手抽出來,同時後退幾步,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殿下,這于禮不合。”
“民女已與陛下言明,自請退婚,還請皇長子殿下自重。”
我說得字正腔圓,每一個字落地,我的心就堅定一分,“皇長子殿下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他也不說話,手懸在半空中,眼神卻望着我纏在手上的那枚同心結。
時間實在難熬。
今天到底是個什麼日子,怎麼都來翻我院牆?
“皇長子殿下,夜闖深閨,民女的清譽可是要被毀了的。”我用拇指将同心結往手心裡塞了塞,依舊強硬道,“殿下不要臉面,民女可還要!”
他還是不言語,靜靜地站在那裡,就像一面沉默冷峻的雕像。那雙眸子亮涔涔,裡面隻有我。
忽然,他的手落下,卻是來扯我的衣袖。
指尖泛白,也不過才一會兒功夫,這雙手已經沒了溫度,擦過我的手腕,冷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忘了。
他生病了。
你看,我是不在意他的。
否則怎麼連他還在病中都給忘了。
我隻是沒力氣甩開他的手罷了。
“是我來晚了。”
他走近了一步,投射下的高大身影嚴嚴實實把我包裹住,視線微微黯淡,竟有種熟悉的安全感。
沒用的。
在你成為太子之前,都沒用的。
心裡有小人在叫嚣,想要不顧一切嘶吼出來,想要撕破他的良善,在他的心口狠狠紮上一刀!再陰狠地告訴他,沒用的,你現在的身份做什麼都沒用!
你要往上爬,什麼面子裡子的都不要,腌臜惡心的事你都要做,要雙手沾滿血腥,要陰鸷狠辣功于心計,要把無辜的人一個一個拖下水,牢牢抓住所有把柄,拿捏所有人的命脈!
你想要清清白白地坐上那個位子,是癡心妄想,是癡人說夢!那個位子,隻能是傷痕累累不計代價地爬上去!
可是我說不出口。
他是那麼一個清風朗月的人啊。
我怎麼可以毫不顧忌地拽着他的衣領,強迫他和我一同栽進腐肉爛泥。
“阿滿,我都知道。”
他眼眸清澈如水,如同雨後清露般純淨,另一隻手來抓我的手,試圖和我十指相扣。
不,你不知道!
我惡狠狠地瞪着他。
我裝得與世無争,天真爛漫,如同紮根在淤泥,卻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傲蓮花;實則軟弱無能,内裡腐朽,和淤泥一樣惡臭肮髒,令人側目。
“你這樣的人,是坐不上那個位子的!”每個字都說得我嗓子疼,就好像被酸澀的胃液反噬灼燒,難以言明的疼痛。
他笑了。
他竟然笑得出來。
我氣得咬牙切齒,看着他笑得溫潤如玉,越發覺得自己面目可憎,自私自利,隻得利落地掙開他的禁锢,以此控訴他的雲淡風輕。
他卻更近一步,不依不饒。
“我知道。”
蒼白的臉上挂着少見的焦躁,眼角卻一如既往的彎着,這對我來說是公然挑釁!
“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來就不是光明正大。”
“我裝得霁月清風,皎皎如天上月。”他歎了一口氣,嘴角牽起一抹嘲弄,“我隻是怕我原本的樣子,你會不喜歡。”
“像我這樣的人啊。苟延殘喘至今,隻要能夠活下去,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所以你别,再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