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兩儀殿外。
神武軍統領宋岩入殿一盞茶的工夫,黃門官慌慌張張地跑到殿外向衆人傳令:“珏王殿下,陛下宣您進殿!”
江風之下意識看了淩月一眼,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意,才邁步走入殿内,不等他行禮完畢,皇帝責備的聲音便迎頭砸下:“珏王,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早告訴朕?”
江風之徐徐撩袍下拜,目色不閃不避,緩緩地道:“請父皇息怒,兒臣并非有意欺瞞,隻因原先僅掌握了西市幾個私鹽商的供詞,未知真假,不敢貿然驚動父皇,亦怕上報之後會打草驚蛇,無法抓住他們的切實罪證,愧對父皇……将鳳臨西街交給兒臣管治的信任……”他調整着氣息,繼續道,“……無奈之下才暗中謀劃此次行動,想在查清真相之後,再明明白白對父皇交代。”
皇帝壓着怒意打量着他的面容,重重歎氣,坐回龍椅之上,将賬冊往案上一拍:“這個威王,真是朕的好兒子!”他怒極反笑,搖了搖頭,“不,他們整個柳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真不愧是一家人,一家子逆黨!”
“請父皇息怒,保重身體。”江風之關切勸言道。
“息怒?如何息怒!純妃敢對長公主下藥,梁國公和威王敢夥同鹽鐵販賣私鹽,強略幼女,真是好大的膽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胡作非為,朕非要好好治他們的罪不可!”
“父皇,”江風之語調急促地問,“父皇方才提到純妃對長公主下藥,是什麼時候的事……”
皇帝對上江風之流露擔憂的雙瞳,細看了看,把手按在龍椅之上,擰眉道:“也是今夜的事,說是宋岩訓練的神鷹發現了外臣,長公主才幸免于難,宋岩也因此覺察到望歸樓煙花的異常,又牽扯出威王這一大堆事來,真叫朕心寒至極!”
殿内的宋岩聞言,忙上前躬身道:“請陛下保重龍體,切莫氣壞了身子。”
聽聞長公主安然無恙,江風之心中稍霁,面容肅穆地請求道:“純妃手段如此下作,着實令人不齒,而梁國公與威王勾結鹽鐵使強略幼女,以折磨她們取樂,亦是觸目驚心,喪盡天良,加之販賣私鹽,結黨欺君之罪,種種惡行,罄竹難書,兒臣懇請陛下聖裁,嚴懲此等十惡不赦之輩。”
皇帝猛拍禦案,面上亦是怒氣未消:“純妃已被褫奪妃位,打入冷宮,至于威王等人,朕也絕對不會輕饒!”他偏頭喚道,“宋岩,威王一幹涉案人等可是已經全部押入大理寺了?”
宋岩回道:“回陛下,威王、梁國公、鹽鐵使以及涉案一應人等,皆已按陛下的意思押入大理寺獄,聽候審理,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中,隻有新任千羽衛統領劉豐的屍體沒有找到,據飛鳳軍的供詞,劉豐是在與珏王府暗探打鬥時落入廣運潭中,但水流湍急,屍體目前仍在打撈。”
“珏王府暗探?”皇帝凝目看向江風之,皺了皺眉,“珏王此次行動不僅私自調兵,竟還出動了暗探?”
“父皇容禀……”江風之話一出口,便壓抑不住地咳了起來,他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極力平複着胸口的起伏,繼續道,“父皇,兒臣自知私自調兵乃逾矩之舉,卻也實在别無他法,其間苦衷已在方才向父皇禀明……至于豢養暗探,亦是中毒失去武力之後的無奈之舉……許多事情兒臣無法再親力親為,便想着身後能多一雙眼睛,多一道防衛……”他聲音漸漸有些輕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請父皇恕罪。”
皇帝神色忽地一僵,望着那道幾乎逸散着寒氣的孱弱身軀,蒼老的龍目中不禁閃過一絲不忍,歎道:“罷了,你此次謀劃雖有擅專之處,但本意亦是為朕分憂,為大璟效力,看你頂着病弱的身體四處奔走,朕既欣慰又心痛,此事你勞苦功高,待審查清楚案情後,朕會好好賞你。”
“多謝父皇體諒,”江風之微微垂首行禮,懇切地道,“但此次行動能夠大獲全勝,離不開飛鳳軍全員的付出,亦多虧負責此次行動的幾位将領以身犯險,百折不屈,現在他們正候在殿外,未得一刻休憩,連傷口都未及妥善處理……兒臣懇請父皇派請禦醫,為他們處理傷勢。”
“這個簡單。”皇帝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掃了一眼他額上冷汗,又道,“但在為屬下查看傷勢之前,你也該多想想自己,你看看你的身體都虛弱成什麼樣了,快起來吧,朕也得請禦醫來替你看看,才能放心。這次你可不許再推脫了。”
皇帝說罷,朝身側李公公使了個眼色,後者很快會意,上前将江風之攙了起來。聽聞皇帝之言,江風之面上劃過一絲猶豫,可回想起在馬車上答應淩月之事,終是微微颔首:“兒臣謝過父皇。”
宋岩聽着父子二人的對話,稍稍放松了心中緊繃的弦。
“快,去請醫術最高明的孫禦醫來為珏王号脈,另外再多請幾位,為殿外候着幾人處理傷勢。”
“遵旨。”
傳令太監奉谕離開後,皇帝又對李公公吩咐道:“傳朕旨意,立即命三司着手審理威王一案,不可徇情,限他們三日之内将案情審理清楚,報朕裁奪。”
“另外,千羽衛為虎作伥,實在難堪大用,先讓兵部派員巡管鳳臨東街,待審問清楚後,再與飛鳳軍一并賞罰。”
“是,陛下。”
李公公正要動作,江風之輕聲提醒道:“父皇,還有那些被掠入京城的幼女……”
“哦對,至于那些女童……”皇帝有些疲倦地撫了撫額,思忖道,“便先帶回長公主在長生觀所設的那個安……”
“濟安院。”宋岩适時接話。
“對對,是濟安院,宋卿,你先派人把她們接去院裡,李忠,你替朕傳旨,着大理寺幫她們尋找家人,若無處可去,再由安濟院妥善安置。”
“遵旨。”
兩人應諾各自行動,宋岩走出殿外朝手下禁軍囑咐了幾句,遠遠望見殿外候着的人,又在折回殿内時拱手詢問,“陛下,殿外還候着幾名負責探查此次私鹽案的将領,您可要宣見?”
“不見了,朕乏了,”皇帝按着太陽穴,擺了擺手,“待禦醫為珏王診斷完病況,朕便回清心殿了。”
江風之心神一動,強撐着施禮道:“兒臣并無大礙,更深露重,父皇還是先回去歇息吧。”
皇帝聞言細細觀察着他的模樣,歎了口氣:“朕還是親眼看看才能放心。”
因為母妃不甘受縛的剛烈離去,這份隔閡一直埋藏在他們父子二人心中,成了一根不能言說的刺,因此,江風之已經很久沒有與他這位父皇交心過了,未曾想到他會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此關切,一時微微怔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就在怔愣的片刻,孫禦醫帶着藥箱步履匆匆地邁入大殿之内,因為深夜趕來,蒼老的面容上挾着強打精神的慌忙。
“老臣叩見陛下,珏王殿下。”
皇帝揮了揮手:“好了,免禮,快給珏王看看。”
布滿皺紋的五指緩緩覆上雪白瘦削的手腕,幾息之間,竟連那一絲困意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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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下,沈夜見禦醫為淩月清理完掌心的傷口,上了創藥,便主動走到她的身前,接過紗布道:“我來替她包紮吧。”
“呃……”禦醫并不清楚他們的關系,有些遲疑地看了淩月一眼,便見她很快搖了搖頭,對沈夜露出一個“不必勞煩”的笑容。
沈夜卻仍是堅持地将紗布覆上她的手掌,狀似輕松地道:“隻是舉手之勞,不會麻煩,之前那次包紮得不好,這次便讓我向你賠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