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手掌好似苦雪寒冰,将她的手心凍得生疼。
淩月指尖一顫,聲音不由變了個調:“殿下的手……怎會冰成這樣?”
江風之微微一怔,旋即将手掌抽離:“放肆。”
他沉寂的烏眸陡然冷峻,如堕寒潭。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尚處于驚愕中的淩月自知失禮,旋即後退,半跪認罰:“淩月冒犯殿下,請殿下責罰。”
“隻是……”往昔種種曆曆在目,她難以置信地開口,“殿下曾經,也是這樣給淩月暖手……”
在被養母收養前的十二年來,淩月所能回憶的溫暖寥寥無幾,鄰居大娘為她包紮傷口時的熱淚,以及十二歲那年的雪夜,他救下她,将她凍僵的雙手握在掌心。
他的手掌曾是那樣溫熱,寒冬臘月裡,比他特地搬來給她取暖的火爐還要暖和。
可如今尚未入冬,天還未寒,他卻已身披鶴氅,長擁暖爐,雙手竟比那夜的風雪還要冰涼徹骨。
雖說年初她确實聽聞珏王殿下在對戰北纣最強将那阿木時負傷而歸,可她打聽到隻是皮肉輕傷。
此戰中那阿木戰死,珏王所率飛鳳軍大獲全勝,百姓皆沉浸在大璟徹底擊敗強敵北纣的喜悅之中,并未聽人提及珏王殿下的傷勢有所惡化。
殿試見到珏王之後,淩月雖覺不安,但她與其他武生一樣以為殿下隻是染了風寒,過幾日便會痊愈。
然而現下近距離端凝他的模樣,觸碰他的體溫,她才驚覺他的身體虛弱到了何種駭人的地步。
他是大璟珏王,是百姓心中無往不勝,強悍無匹的戰神,世人皆道珏王龍鳳之軀,無堅不摧,可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至于蛟龍擱淺,長鷹折翼。
淩月小心翼翼地擡眸,明知不該,卻還是明月直入地凝望着他:“殿下,您的身體……為何變成了如今這樣?”
江風之目光落在她驟然通紅的眼眶,隻停了一瞬,便好似被灼傷般垂下眼眸,唇邊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
鎏金雕花的馬車内暖香融融,珏王府統領崔翊如往常般侍坐于車廂右側的雪絨墊上,卻忽然覺得如坐針氈。
車廂内靜默無聲,他悄悄擡眼觑着另一側閉目養神的珏王,清雅的面容隐在缭繞的香霧之後,雪白無塵,卻漫出一絲拒人千裡的疏離。
崔翊自然明白這是為何。
六年前北地失守,是珏王殿下于危急關頭三箭齊發,讓他免淪北纣軍刀下亡魂,得獲新生。
而今大璟金瓯無缺,百姓安居樂業,可殿下卻身中奇毒,五髒虧虛,體弱竟甚于久病之人,更遑論引弓射箭,禦馬殺敵。
蛟龍堕淵,連旁人見着都難以接受,更何況殿下自己?
可殿下竟從未因此垂淚喪志。
同樣的,他亦不許府中人為他傷懷,予他安慰。
似乎隻要一切如常……便能當作變故從未發生。
因此他雖萬分憂心殿下身體,卻又不能失了方寸,僭越多言。
崔翊在心中歎了口氣——可淩姑娘,她不知曉此中内情。
“崔翊。”
寂寥的車廂内忽然響起一道輕喚,冷而決然。
“你去淩宅,把我贈與淩月的銀劍取回。”
*
與江風之不歡而散後,淩月心事重重地走在槐蔭大道上,連馬都沒心思騎。
也不知走了多久,承受了多少驚異的目光,忽然聽見前方鼓聲陣陣,又見人流攢動,便知是西市開市了。
她心下想定,大步流星地邁步而入。
西市四面皆設武侯鋪管理市内治安,由千羽衛駐守管轄。
她自北門而入,卻見北面武侯鋪裡的千羽衛皆聚衆摴蒲飲酒,哄鬧一團,根本無人巡視西市四街。
淩月心下憤慨,但眼下尚無立場發作,便暗自記下,朝着東北角的老字号“王溪藥鋪”走去。
她一身青色圓領袍,鍍金革帶格外顯眼,四周行人和商販紛紛側目,指指點點地猜測着她的身份。
店内一位老者正于藥台石槽内碾藥,見淩月進内,愣了一愣,正欲出口的話咽了一咽,才又試探問道:“老夫眼拙,不知是哪位官爺——官娘子莅臨小店……要買什麼藥呢?”
淩月料想老者應是将自己當成了京城的新潮貴女,誠懇一笑道:“還不是官娘子,也并非買藥。”
“是我家中長輩有體寒體虛之症,我想買些醫書自己看看,能否麻煩老先生幫我選薦一二?”
聽完淩月的話,老者詫異地打量幾遍她通身穿着,神色頓時變得複雜:“醫書是有的,一本一千兩百文錢。”
“一千兩百文?”淩月不由得驚疑出聲,這個價格比她與阿娘居于鄰縣時的書價要貴了五倍不止,“不是手抄本也這麼貴麼?”
老者坐回藥台前,沒好氣道:“現下西市都是這個價,娘子不買便請自便吧。”
淩月心下驚詫,沉思片刻,她垂眸看向今日所受禦賜之物。
鍍金革帶和烏靴不好就地脫下,袖中木笏于上朝時還有用處,于是她擡手解下腰間金絲銀線織就的瑞獸紫囊,毫不猶豫地遞給老者。
“麻煩您看看這個能換幾本醫書?”
*
淩月捧着一沓醫書回到位于待賢坊的淩宅,見秦燕迎了出來,她整了整心緒,欣悅報喜:“阿娘,淩月受賞回來了!”
“好孩子,怎麼買了這麼多醫書?”
秦燕連忙伸手去摸淩月的額頭,淩月笑笑:“阿娘,我沒生病。”
她聲音輕柔下去:“是殿下近日有些寒症,阿月想讀讀醫書,或許能盡幾分綿薄之力。”
聽聞淩月的話,秦燕眼中頓時染上憂色。
她安撫地拍了拍淩月的肩膀,終是踟蹰着開了口。
“好孩子,殿下方才派人來過……把那柄銀劍取走了。”
嘩啦一聲,醫書落了滿地。
崇仁坊,威王府。
身披黑袍的韓天嘯跟着威王府管事走入内院校場,忽聞風中傳來烈烈聲響,一支利箭劃破長空朝他疾射而來。
他連忙側身一避,利箭往他身後飛去,沒入血肉的聲音驟然響起,凄厲慘叫劃破天際。
韓天嘯回首看向聲音的源頭,一個仆從雙手受縛被綁于高樹之下,右肩中箭,洇出大片血迹。
仆從不住戰栗,面龐因疼痛而極度扭曲,卻無法伸手止住傷口,一聲聲地哀求着。
而他的對面,一身紫色盤龍圓領袍的江雲霆正放下短弓,冷笑一聲:“哼!沒射中要害,算你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