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長氣之後,淩月利落地蹲下身子,沒有多麼浮誇的舉動,隻是伸長了纖長堅實的手臂,環抱住青銅鳳鼎,再緩緩高舉。
鳳鼎被她穩穩舉過腰側,舉上肩頭,她輕喝一聲,挺直了雙腿,脊背,脖頸,如一柄長劍貫穿于天地之間。
千斤重的青銅鳳鼎就這樣被她穩穩扛在肩頭,舉過頭頂,穩穩地繞場一圈,金光傾灑,好似鳳凰展翅,翺翔于九天之上。
長長的靜默之後,緊接着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又一陣難以遏制的轟鳴,恰似此起彼伏的陣陣雷動,伴随着鳳凰高飛。
淩月高舉鳳鼎環視過每一張武生的臉,那些猙獰的,鄙夷的,嘲笑的,所有的目光,喧沸的冷語,皆被不可遏制的驚詫取代。
江風之與衆人一道久久凝望着似有神力的明媚少女,而她的目光也似有感應一般,越過重重人海向他尋來。
那般直白熱烈,純摯無瑕。
他眸中劃過一絲訝然,對視片刻,似乎明白她眼中情緒為何,唇線微揚,幾不可察地對她點了點頭。
淩月得了回應,笑意更加盈盈,歡欣得将千斤鼎舉得更高了些。
江風之的目光沿着千斤鼎望向紅霞披錦的長空,心緒翻湧。
這巍巍天罡,竟真讓這個女子倒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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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翌日,皇帝于太極殿早朝之後将二位皇子及幾位近臣留了下來,緩緩靠坐在龍椅之上,手指敲了敲身旁玉案。
“對于此次武狀元的人選,諸位愛卿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立在殿内之人皆是朝中肱骨,天子至親,聞言,竟一時陷入沉默。
此次殿試單以成績來論根本毋庸置疑,淩月各項考核皆為上第中的頂尖,是當之無愧的武狀元。
然而皇帝遲遲沒有拟定武狀元的人選,竟是心中還有踟蹰——畢竟,淩月終究是個女子。
江雲霆悄悄打量着龍椅之上的皇帝,其沉郁的神色,正與聽見珏王提議恩科準允女子應考之時一般無二。
他當時便覺察皇帝面色不霁,然而,不知他這三弟暗中使出了何種手段,皇帝在召見江風之密談之後,竟一轉前态,破天荒地應允了女子應考。
江雲霆猜測,此轉變定與江風之手中所掌軍權有關——這是如今已成廢人的江風之手中最大的籌碼,也是他這父皇最為忌憚之物。
為應對變局,他暗中拉攏了武舉鄉試中最為強悍的韓天嘯,可偏偏,淩月這個母夜叉如此剽悍,竟在殿試力壓韓天嘯一頭。
所幸皇帝尚還心存顧慮,眼下,他絕不能放過這個可乘之機。
江雲霆先發制人上前一步,故作痛心地道:“關于武狀元的人選,兒臣以為,實在不應當将武狀元的名頭賜予一個女子。”
“請父皇想想,女子第一次參加武舉,便破天荒地擠下男子奪得狀元,傳出去必定會寒了天下男子的拳拳報國之心呐。”
“哦?那依你之見,當定誰為武狀元為宜?”
“自然是河東的韓天嘯,韓生。一來,韓生各項成績皆為上第,是武生中的佼佼者;”
“再者,韓生是河東節度使之侄,封他為武狀元,亦有利于安定邊關,安撫将心,實乃一舉多得啊。”
聞言,龍椅之上的皇帝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隻将目光轉向殿内的其他大臣:“諸卿以為呢?”
江雲霆不動聲色地往後掠了一眼,禮部齊尚書随即高高一揖,出言勸谏。
“臣以為威王殿下此言有理,女子入仕為官本就有違綱常,若再讓女子力壓男子一舉奪魁,或将緻大璟禮崩樂壞,實為不妥。”
千羽衛大将軍裘權是個粗人,便隻抱拳作揖,附言應和:“臣附議,請陛下三思。”
見皇帝面色有所松動,江雲霆正欲乘勝追擊,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哂。
“諸位言語堂皇,卻又用心不軌,将科舉的公平正義置于何地?又将陛下的臉面置于何地?”
如覆霜雪的聲音将丹殿的氛圍倏然凝結,江風之緩步上前與威王齊平,對皇帝作了一揖。
皇帝面色當即一變,語氣也冷下幾分:“風之,你此話何意?”
江雲霆亦理直氣壯地反駁:“父皇,兒臣明明是在保全大璟科舉的威嚴,怎麼三弟自從病倒以後,便總愛曲解他人好意?”
江風之眸色冰冷,無法自抑地輕咳了幾聲,他調息片刻,才緩緩道:“父皇既已允許女子與男子同台競技,又嚴厲懲治了徇私舞弊的一應官員,便是在極力倡導科舉考試的公平正義。”
“可現下皇兄卻提議讓父皇漠視殿試成績,以出身和男女之别來定殿試名次,豈不是想讓父皇自踐規則,自損天威?”
“兒臣,兒臣沒有這個意思!”
江風之又望向禮部尚書:“齊尚書口口聲聲有違綱常,禮崩樂壞,莫不是忘了,是陛下心懷恩慈,特加恩于天下女子,應允女子參加恩科?”
“女子報國,奪魁入仕,在齊尚書口中,莫非成了陛下的不是?”
皇帝聞言,面色變得更加難看。
“這,這……”齊尚書臉色驚變,跪下長拜,“老臣失言,可絕無指責陛下之意啊!”
“陛下,”中書令歐陽望對皇帝緩緩一揖,他頭發半白,目光深邃,聲音莊嚴而又懇切,“我朝科舉素來以公平正義,任人唯才為最高準則。”
“而依據殿試成績來評判諸生名次,便是科舉公平取士最為直觀之體現。”
“老臣以為,若此次恩科開了不以殿試成績判名次的先例,損害了取士公平之制,那麼今後所有文武科考的名次,都将變得難以服衆,其害深遠啊。”
歐陽望在朝堂上素來中立,聞其推心之言,皇帝長歎一聲,陷入沉默之中。
兵部尚書顔宣于此間隙上前進言:“陛下,此次恩科中淩生表現如此突出,想必早已在宮内宮外傳為奇談,若是此時武狀元忽然旁落他人,恐會引起臣民非議,兵部取士的威嚴也将蕩然無存。”
随後幾方勢力齊聲請願:“請陛下三思。”
下了太極殿丹墀之後,江雲霆無視儀禮,先一步截住江風之的去路,氣急敗壞問道:“淩月是不是你安排的人?為了讓女子奪魁,以顯擺自己讓女子應舉的提議高明?”